十一.
镆铘。
林宝珠看着男人用白骨在自己身边写下的这两个字。
可惜,她不识字。
那么多笔画看得她头隐隐作痛,只是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想了想,她记了起来:“这名字好,似乎跟说书先生讲过的一把上古宝剑是同名。”
“正是取自那把莫邪剑。”
“那你娘一定很希望你是个将才。”
不知为什么,听林宝珠说完这句话,镆铘再度沉默下来。
那双紫晶似的眼睛目不转睛朝她看着,直看得林宝珠惴惴不安。
她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正不知所措将头垂下,所幸身旁篝火噼啪一声响,及时将她从这寂静中解救了出来:“是叔叔救了我么?”
问完,想起了什么,她抬头再度撞上镆铘那双眼,慌乱中迅速更正:“镆铘……大哥。”
镆铘似乎并未察觉林宝珠的局促。
兀自将提在手里那包尚且微温的烧饼递到她手里,看她立时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他转身将一旁装在篓子里的草药扔进篝火上的水罐里。
水噗噗作响,很快漾出一片药味。
镆铘徒手从滚烫的水里捞起一片绿甩了甩凉,示意林宝珠敷在自己被大毛爹打肿的脸上。
林宝珠带着点诧异看着他的手,默默接过手里那片叶子,继而听见他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想起坍塌在雨里的茅屋,她缓缓停下了嘴里的咀嚼:“来了好些官爷,把我娘捉走了,还把我家给抄了。”
“他们为什么要捉你娘?”
“他们说我娘是朝廷钦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怔了怔:“什么?”
“你娘既然是朝廷钦犯,这一走必然有去无回,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抬起头看向镆铘。
火光中他那双眼径直看着她,如他所说的话一样直接。
林宝珠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顿觉手里散发着油香的烧饼没了滋味,她将它们轻轻放到一边。
今后打算怎么办?她不知道,她只知自己是无法任由林大疯子被那些官爷带走的。正如过往种种,无论林大疯子受到何样遭遇,哪怕有时恨不能将她除之为快,却终究没有抛下她。
“我得去救我娘。”过了会儿,林宝珠道。
“如何救。”
镆铘的问题总是现实且一针见血。
林宝珠微皱了下眉。
忽然意识到完全没有必要同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诉说那么多,即便他救了自己的命。
当下垂着眼帘,她道:“这与你无关。”
‘这不关你的事。’
‘这与你无关。’
镆铘心下咀嚼着这小姑娘先后两次对自己脱口而出的无礼,微微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
林宝珠偷瞥着他脸上的神情,手指微微收紧。
过了片刻,她以微不可闻的话音轻声问:“我昏迷了有多久?”
“从昨晚我把你从废墟里带出至今,差不多已过了八九个时辰。”大风小说
“雨停过么?”
“始终同昨晚一样。”
闻言林宝珠轻舒了一口气:“这两天暴雨连绵,那些人必定没法带我娘从镇上离开,我想趁着今夜他们继续在镇上留宿,设法去将我娘带走。”
“呵,说得倒挺容易。”
林宝珠刻意忽略他话音里清冷无温的讥诮。
直直看着眼前明亮跳动的火焰,她伸手过去将僵硬的十指暖了暖:“镆铘哥,你不明白。很快,无论是这镇上的人,还是那些官爷,怕是对我跟我娘的行踪都将顾之不及了。”
黄昏时,暴雨仍持续着。
几十年不曾遇见过的大雨,河水高涨,刘家村虽然地势偏高,但有些地方仍已聚起了厚厚一片水塘。
出行已是不便,毋论那些麦田和油菜地。
村长刘顺扶着烟斗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小河般水流在门前随着雨点乱颤,忍不住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忽然远处一阵凄厉的哀哭穿过雨幕,砸进了他耳朵里。
他闻声面色变了变,及至看见一行穿着麻衣的人抬着块棺材板从雨中走来,他叹气声变得更重。
棺材板上捆着只白毛公鸡,被雨淋得瑟瑟发抖,又在众人的哭声中惊吓得不知所措。
刘家村承袭着洵州一带自古的规矩,谁家有人年少夭折,需在死者去世当天用白公鸡代替死者在棺材板上躺着,再由家中女性长者抬着叫魂,直至将魂叫到了鸡身子里,便抬回家用鸡血描写牌位,以免还未成年的孩子因死得过早而迷途成了游魂,无法入土为安。
死去的少年正是昨日还因死里逃生而开了流水席的黄家独子,黄大毛。
可怜黄家夫妻昨天还一腔欢喜盼着儿子开年能去县里读书,谁想夜里突然一场恶疾来临,正如这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来势汹汹,无可抵抗,不到天明就卷走了那少年本就孱弱的命。
遂想起晌午时他去黄家吊唁时的情形,刘顺握着烟斗的手,不由微微一颤。
彼时那个从黄泉路一脚逃离又再一脚踏入的少年,躺在黄家客堂的床板上,瘦小的身体在厚重的被褥下几乎看不到一点轮廓的起伏。
刘顺叹着气正要往香炉里点香,忽然一阵穿堂风过,猛一下吹开了盖在黄大毛脸上的白布。也是在那一瞬,白布下黄大毛的那张脸,将刘顺和当时在场所有来吊唁的人吓得几乎真魂出窍。
那是张怎样的脸……
苍白如纸,但那样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却长着一颗颗蚕豆般大小,血红色的脓痘。
这些脓痘密密麻麻爬满了黄大毛整张脸,仿佛一团团迫不及待冲出他身体的血,撑得他脸发肿,肿到嘴都没法合拢。
由此让人清清楚楚看到他嘴里的舌头,竟是比他的脸更加可怕。
红得发紫的舌头上长满了疮,令舌头上根根青筋暴涨,如一只模样诡异的肥厚虫子,活生生撑满了整个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