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顺河街古庙会这一天,按照往年的惯例,要到封丘县清河集请来许家班,唱一台祥符调大戏,当时的五朵云里,最为有名的是李剑云和阎彩云,张老三最爱看阎彩云的戏,尤其是那《白莲花临凡》和《反西唐》。阎彩云不但唱腔好,特别是那踩跷舞扇,一绝,百看不厌,看了这场还想那一场,叫好声不断。这个阎彩云也真是了得,不但戏唱得好,戏德也好,从无恶劣嗜好。他的女儿是河南五大名旦之一的阎立品,此人唱戏从来不畏权贵,抗战时期,不惧汉奸淫威,誓死维护自我尊严,保持了一个中国人不屈的民族气节。后来成为一代豫剧名伶。可以说,深得家父教诲。当时的李剑云和阎彩云、时倩云等人,在黄河两岸演出,还经常到开封一带活动,深受老百姓以及那些达官贵人的追捧。张老三以前去开封找他本家哥哥时,多去戏院看这些男旦演出的祥符调。张老三在拉游击的时候,又很多时候为了稳定人心,唱祥符调《三上关》,唱的准不准吧,其他队员听了,心里会感到轻松,会缓解一下那紧张的神经。他特别喜欢哼唱樊梨花那段“带人马前呼又后拥”:“带人马前呼又后拥,带人马他送我十里长亭。勒住马,抖辔笼,开言来再叫一声窦总兵...”唱着唱着,有时候还会原地也来个动作,手里好像舞动着扇子一样,还会招来那些小土匪的叫好声。真是作闹人家祥符调,人家要知道这一伙杀人放火抢东西的土匪也在这里唱祥符调,非气得吐血不可。要说和土匪也是人,也是中国河南人,黄河沿岸的人,喜欢一下本地精粹也无可厚非。不过,看起来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协调不是。张老三的这一爱好,好多人都知道,每年的河北古庙会,张老三总要来几天转转,看看戏,然后再去和他的红颜知己小石榴幽会。完了,能捎带着拿走点啥的,顺手牵羊,决不会只留下一行脚印回去。这两天,张老三就坐不住了,他不停地哼哼着《白莲花临凡》的唱段:“参禅打坐白水潭,十年的白莲修成仙。池中清水流不断,绿柳成荫绕池边,停足歇息接清泉。山下有一砍樵韩,名叫韩本好青年...结成一对....”唱的摇头晃脑,非常投入。
他的举动,被张老四看在眼里,这个小心谨慎的四兄弟,知道他家兄长要去赶会,去看看那个阎彩云的踩跷舞扇,听听那委婉醉人的唱腔,他的心里就格外揪着扯着了。这个时候可不比以前,现在是政府剿匪时期,到处都是张贴的告示,要捉拿张张老三,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现在县里又恢复了保卫团的建制,人枪底细尚且不明了,万一被那个顶上了,报告了县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是,他这个哥哥就是喜欢闹着玩儿,会过石榴去看戏,看罢戏说不定又要去哪里跑一跑了。会不会过河跑到开封去,也很难说。他忧心忡忡,晚上没人的时候,他悄悄的问张老三:“三哥,你是不是还想去古庙会看戏呀?”
吃罢牛肉塞了牙,正用一个小草棍儿剔牙的张老三看看老四的表情,就知道下面要说啥了,他头也不抬的回答:“庙会到了?看来是到了,我正想着这事儿呢。你说咱去不去?这可是一年就这一次啊。想看到许家班的戏,不容易。去开封也不一定能碰到,那里都是陈留的蒋家班,不胜许家班唱的。”这话的意思里也没说出要去,不过,还是倾向于去的意思。
“三哥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说不定官府正在布置兵马等你你往里钻呢。”
张老三说:“我也没说要去,不过,我就是真的去了,那么多人,他认识谁呀。我要是带上个草帽,耷拉着眼皮,谁也看不见我。我琢磨着官府也是喊一阵就拉倒了,以前不都是这样啊。”心不在焉的样子,搪塞着他的亲弟弟。
张老四又想起了韦大壮,他提醒着:“那个韦大壮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家都没了,你想他会和我们拉倒吗?说不定他早就和官府串通一气,在那里一天盯着咱们呢。我这几天觉得,韦大壮找不到我们了,他要是知道咱们在这里住着,咱们的人出去买吃的用的,他不去截?要是我呀,我一定去截住,这个仇不报他就不是韦大壮了。”
听到这里,张老三忽然坐了起来,他龇着黄牙说:“那今年咱不去?不过,我想起一件事,咱们今年这样,到那一天…..”
俩人正说着,张导包从外面进来,他笑嘻嘻的坐在地上,看着张老三说:“三哥,今年咱们还去看戏不去?我看咱还去吧,人多,谁都不认识谁,那个阎彩云的戏咱可是一年都没有看过了,错过去,以后就更难遇到了。”
张老三说:“你会掐会算,你就敢定死阎彩云来唱?”
“我也说不准,不过,就是再来个别的旦角也不会差,都是一个师傅教的,你忘了,许家班五朵云,那是不分高低呀三哥。”张导包他是想跟着出去溜达溜达,在竭力撺掇着。
“导包啊,你咋也学会看那假娘们儿唱戏了?大男人家,在戏台上扭住那大屁股,老掉腰驴一样,拧得屁股沟‘吱哇吱哇’响,看着都恶心!”张老四不喜欢看戏,他皱着眉头,朝死里贬低许家班的男旦们。
张导包“嘻嘻”笑着说:“四哥,看你说得,咋恁不中听啊,屁股沟吱哇了你都听见了,你是啥耳朵呀?”
两个人说些不正经的话,张老三心里有点烦了,打断张导包说:“去把们关住,咱们说点儿正事。”
外面的人都在门口,蹲地上闲聊着,干啥的都有。大家都感到这样下去不是常事,整天躲在这里,吃吃睡睡,生活很乏味,那时候也没有娱乐生活,就是出去吃喝嫖赌抽,要不就是去踩个点,晚上起个票,杀个人,抢点儿东西啥的,也算有个事干。他们中还有想回家去的,想着这都好多天了,官府可能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悄悄的回到村里,有地的想着庄稼快改收割,大麦已经熟了,在这里老呆着,藏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回去,有没有张老三话,单人独及的走,那就成了逃兵了。吃过饭,都聚集在张老三得门前听分配去向呢。
人们的嚷嚷声,让张老三心烦,他也不想天天藏在这里,像一个老鳖一样,不敢露头。他也想出去透透风,会会小石榴,劫个路,杀个人,抢点东西。可是,这确实是个非常时期,他必须为这一群人的生命着想。他让张导包把门关上以后,三个人在屋里抵着头,嘀嘀咕咕,商量着庙会那一天他们的行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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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榴客栈回到阳武县政府院内,张虎来到屋里,一脸沮丧,把手枪解下,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深深的出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此时,天已经过了午夜,刘明礼坐在屋里来回的走动着,没有半点睡意,他在等着这一队奇兵的捷报,他想着,张老三一定被剿灭,他的土匪队伍一定是树倒猢狲散,他们再把这里的小土匪们一一收拾完了,就可以会开封复命了了。看到张虎进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他就知道,此去没有成功。他镇静了一下,坐在张虎的对面问:“跑了吧?没事,这个家伙狡猾的很,他不会让你轻而易举地把他消灭的。再找机会吧。啥情况?”
张虎端起碗喝了一阵,放下后说:“这个家伙,他在我们走到之前就离开了客栈,还把那个石榴杀了。脑袋都割掉了,真是残忍。”
这个消息让刘明礼吃了一惊,他忙问:“什么?他把石榴杀了?这怎么可能呢?还割了脑袋,他和石榴是老相好了,他要杀他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石榴威胁到了他的安全,可是,我们贴出告示这么多天,石榴从来没有说过张老三的任何行踪。上次,老套他们去吃饭,还被她哄了出来。不会,她和这个匪首还是一心的。钱的问题,张老三这个人不爱财,他挥霍无度,抢来的钱他从来不心疼。这里一定有问题。”刘明礼觉得石榴的死一定另有隐情。
这样一说,张虎也觉得这里有破绽,当时伙计还说张老三是笑着离开客栈的,还说下次再去了给他的保镖找个女人,那也不像是刚刚杀人以后的表现。张虎想了想也说:“对呀,我也觉得有点蹊跷,那个伙计说了,张老三临走的时候还笑呢。他再凶残,没有人性,也不可能刚刚杀了人,就笑着出门哪?还有,杀人是用刀,还割了头,无论你怎样小心,身上肯定会有血迹,会有血腥味儿,伙计没有….”
“当时还有谁在场?”刘明礼问。
“就一个伙计,没有其他人了。”张虎回答。
“这样吧,我听老套私下里对我说过,那个伙计叫李玉堂,是他的表哥,这个人让他赶紧离开客栈。现在派人回去,把石榴的尸体拉出来,找个地方先埋了。以县政府的名义,把客栈封了,通知石榴的家人,不要声张,官府要破案捉拿凶手张老三。这样以来,如果不是张老三杀的,他就不知道石榴已经死了,停几天肯定还会去找石榴幽会,这个机会咱不能丢掉。他这一次是夜里去的,安然无恙,下次还会夜里去。咱们就在那里设下埋伏,只要他一出现,马上截杀他。”
刘明礼准备借着石榴客栈,再次诱杀张老三。石榴如果不是张老三杀的,凶手也会再次出现,也可能与石榴是情人关系,这里不排除情杀。这个人只要经常和石榴有染,李玉堂一定认识这个人,最少也能说出个大概来。
这个办法张虎觉得可行,他马上出了屋门,喊出老套和他的两个徒弟,按照刘明礼的安排,让他们三人赶车再去河西石榴客栈,把石榴的尸体拉到县政府验尸,顺便把李玉堂带回县政府询问并保护起来。客栈那里封住以后,到了夜里,可以派人藏匿其中,等待凶手和张老三再次出现。不过,这个过程比较漫长和不确定,但总是有可能,这种可能不管何时到来,也不能丢掉,一个字,等。
几个人套好马车,正要走,张虎在一旁厉声说:“路上遇到土匪劫路,一律格杀勿论!”张虎真的是忍受不了这种拉锯式的心理折磨了。
天快亮的时候,老套他们赶着马车回来,李玉堂也在车上坐着。石榴的尸身和人头对着用一条被单裹着,外面还裹了一条被子,用绳子扎得紧紧的。几个年轻人没有见过几次死人,一路恶心,心里还有几分惊悚,一有些许响动,汗毛直竖起来,头发捎上都是哨音。好不容易来到县政府,几个人急忙把那个死石榴放到一个很背静的地方,等明天刘明礼的发落。
听见响动,正在屋里说话的张虎和刘明礼也出来安排,让几个人进屋睡一会儿,其他事情等天亮了再说。刘明礼特意交代李玉堂说:
“你跟老套哥去睡一会儿,其他事情天明再说。你可千万别出这个院子,出了这个院子就没有保证你的安全了。好好睡一觉,有些事情明天你还要仔细说明。石榴死时,你毕竟在那个院子里睡着。先去睡觉吧。”
其事,这两个队长也是一夜未眠,他们一直在屋里商量着顺河街古庙会的事,计划着怎样安排人去探查张老三的行踪,怎样截杀张老三,怎样保证看戏的人不受伤。等等等等,他们心里没有几成把握,最要命的就是张老三这个土匪头子,他老奸巨猾,他去与不去,何时去,从哪个方位进戏场,去多少人,这都是未知数。也有这种可能,由于风声太紧,他也会想到官府会在这个时候缉拿他,剿杀他,他不去了。这些都是有可能的。至于有没有其他可能,韦大壮会不会去搜寻张老三,他们会不会在那里发生什么事情,这些都是不可知的。刘明礼想得头都大了。这个时辰来说,明天就是古庙会,就这一天的准备时间。还有这个石榴死后的验尸调查,也要妥当安排,这些事情都压在他的心里,他确实没有睡觉的时间了。
都安排好了以后,张虎看着刘明礼苍白的脸色,心疼的叫了一声:“大哥,你赶快睡一会儿吧。”
刘明礼说:“兄弟,你也是一夜没睡,你也去歇了吧。天明还要训练呢。”
两个队长说完都倒头睡了。一时间,县政府府里的喧闹场景停止了,黎明前的夜色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和动物的声音,只有那些保卫团的人们,从屋里发出足够的鼾声,从门缝里挤出来,向着各个角落里流动。
街上的鸡叫唤醒了沉睡的人们,狗也起来在路边溜达,企图寻找昨夜路人丢弃在路旁的骨头,有几个早起遛鸟的仕绅们,手里转动着健身球,在街上左顾右盼的走着。县府里的人们都起来了,一百多的保卫团团丁们,在各自的甲长带领下,在街上操练,在某个角落练枪。老套来回的巡视着,手里拿着一根白蜡杆,其事也就是吓唬一下那些个懒蛋,那棍子还不曾落到谁的屁股上。这阵势实在是今非昔比了。这是一个大工程,这么多人,吃喝拉撒,还要布置剿匪的有关事宜,刘明礼的心确实不够用了。他起床以后,先把处理杀死石榴一案交给老宰去处理,这也不是难事,验尸官来,走个程序就行。最后,把石榴暂时埋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便于随时查看。询问重要证人李玉堂的事,由刘明礼和老宰共同进行。
老宰还是做记录,崔糊涂时期,他就是书记,现在和刘明礼搭档,还是愿意做记录。他准备好了文房四宝,等着刘明礼的问话。
刘明礼让李玉堂坐在一条长凳子上,安慰了他一番,让他不要害怕,如实的把昨夜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详细的讲出来。李玉堂第一次见到这种场合里,心里有些害怕,紧张的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合适。
“李玉堂,你把昨晚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接下来,李玉堂就从前到后把事情的始末,详细的讲了一遍。老宰也在那里记录了一边,不清楚的地方还要再问一遍。
问到最后,刘明礼问:“你想一想,石榴除了和张老三有来往以外,她还有没有和其他的人有这方面的往来?”
李玉堂迟疑了半天,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为难。
刘明礼说:“你别怕,你说吧,这是咱县的知事,父母官,我们是在找杀害石榴的凶手,你心里有啥就说啥。石榴是你的老板,把被杀了,你应该协助我们抓住凶手才对。”
李玉堂想了想说:“我总觉得张老三不会杀石榴,他走的时候还是笑着走的,我亲眼看见的。人要是杀了个人,他会笑着走出那个屋么?还说笑话,下次来了给你们找个娘们儿玩玩儿。我不相信他会杀了石榴。”
老宰插话:“你看到石榴从屋里出来了吗?”
“没有。”
“那你咋知道张老三不会杀害石榴呢?”
一句话问得李玉堂结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理由。最后,他还是说,杀石榴的肯定不是张老三。他解释说:“就算是他杀了石榴,也没必要把头割下来吧?割头这事儿,我觉得应该是仇恨很大的人才会的,张老三和石榴有仇恨么?我看没有。”
这时候,刘明礼突然插话问道:“李玉堂,你还没有完全说实话。我对你说李玉堂,你要隐瞒包庇凶手,你可是要做监牢的,弄不好…..”
这句话吧李玉堂吓了一跳,他头上的冷汗马上就滚落下来,他嗫嚅着:“我,我不是,那,有些事情,我也,我没见,也不敢多说。这事儿弄不好要死人的,我是没有,你们的人去了,我就在黑影里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