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老头儿是个奇人,和昨日遇见的小道士一样,懂幻术,但厉害得多。
方圆想着身躯羸弱,急需一套皮肤浪荡江湖,于是跟着学艺,两年术成。
不说百分之百传承衣钵,总能掌握了百分之零点五,然后,师父不见了……
留下了一条大黄狗和黄狗身上背着的襁褓。
幻术是他和云灵压箱底的保命手段,虽然他极少以这身装扮见外人,却也没想到会这么简简单单的被看穿。
天可怜见,他是准备现世,而且这才第一天呐!
“识宗和律宗不同,贫僧不懂武学。”
“那……”
“施主。幻术如今在大唐未曾广播,知之者不多,但此法源于天竺。贫僧早年恰巧在西域游历,辗转天竺数载,见过幻术大成者可在万人面前幻化游龙飞天。施主这本事不弱,却也未及大成。
“既是术法,便有迹可循,想来施主应自小修习展骨锁骨的秘法,而且身上藏有幻魂香。”
是的,幻术没那么神奇,但是在大唐玄宗时期才开始盛行,此时极少有人在中土施展。
在方圆的认知中,八仙之一骑小毛驴的果老就是幻术大家,所以他对昨天卖艺的小道士印象深刻。。
唐三藏见方圆魂游天际,又说:“施主神龙首尾,是大唐第一的神秘人物,你吩咐下属欲见贫僧这样一个小小佛修,着实令贫僧惶恐费解。”
方圆回过神来,无奈道:“法师见谅,此间确非某之真身,可若真身现世,牵扯过大,恐将许多人置于险境。非我不愿,这件事我还需想一想。此番贸然相见,是有一问想求教法师。”
唐三藏呼了一声佛号:“施主财雄势大,救苦救难,可称当世首善,与我佛有无上缘分,贫僧仰慕已久。之前有些人刻意靠近贫僧,料想应该是施主下属,不过,《大唐西域记》两年前便已成书,西行之事书中皆有详载,若贫僧没有猜错,贵阁应该早已安排人手查探过了。
“贫僧方外之人,实在不知道还能够为施主解何疑惑。”
学佛的真就这么喜欢拉人入伙?
方圆摆手道:
“某不修佛法,如何与佛有缘?首善之名,不提也罢,皆是些普普通通、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某只想问法师一句:西行十七载,如何度众生?”
唐三藏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
“十七载虚度,带回经卷六百五十七部,译经扬法,可度众生。”
方圆又问:“如何弘扬佛法?”
唐三藏眯起了眼睛,似乎忆起取经路上经过的那些佛国,数不清的佛塔寺庙在政权交迭之中灰飞烟灭,遍地佛修如犬豕乞活,饿殍遍布西行一路……
他眼角抖动,不忍再想。
只道:“不依国主,则法不立。”
就是这句话!
方圆也正坐起来。
“法师一言以蔽之。天授皇权,没有朝廷的首肯,佛法出不去这长安城,又谈何弘扬,谈何度众生?
“非是某刻意推崇法师,但西行之举,早已注定了您必成千古一僧,君权不可能放任法师离开京城。
“如今您困于围城,欲往嵩山而不得,是以频频接触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意欲倚靠门阀宗室的力量宣扬佛门广义,却不知古之王侯今何在?
“如今法师深陷政治漩涡,长此以往,难逃红尘。”
方圆知道这种当面给人大逼兜的做法不好,可唐三藏这个人怎么说呢,真的是又好又可怜。
一生就为了译经普法这一件事努力奋斗,却始终被皇权忌惮,郁郁不得志还总被人当枪使,困顿在武则天和氏族之间来回打转。
最终白云苍狗,译完经书的那天,他回到老家,摔臭水沟里重伤不治。
方圆也是想拿他当枪使,但自觉是个好枪手,会爱护和保养自己的武器,时不时还能再给武器升个级什么的。
‘千古一僧,难逃红尘——’
唐三藏心中念叨着这句话,陷入沉思。
过了半柱香,才缓缓开口:“先生已看透贫僧。”
方圆心里哂笑,这就先生了?
大和尚啊,你这一生都写脸上了,还用别人看透?
“宗室门阀自魏晋以来,数百年沉积,李唐立业之基石矣。王氏为后,赵国公等人又欲将嫡长子李忠过继给皇后,李氏一脉,门阀已完全掌控。‘古之王侯今何在’是一句至理,只是时移才能世易。眼下么,贫僧实在想不到有何人能撬动五姓七宗之根。”
说完,大和尚微微撇了一眼方圆,眼含深意。
‘呵呵,老和尚抬举了,想坑我?’
方圆摇头笑道:“法师,世间之道相通,任何道理,包括佛法,都讲究个辩证。新帝以忠孝敦厚得太宗深爱,荣登大宝。可既坐上了那张椅子,如何能见权柄旁落?先帝之圣明,早已遇见走势,遂贞观年间便不轻易再赐一品宰辅之位。
“新帝将你束缚在这大……小小的大慈恩寺中,还不足以证明么?
“古往今来,外戚可有善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关陇集团必会逐渐消亡。
“法师若一直与门阀牵扯不清,十年之内,难出长安。”
唐三藏如遭重锤,眼中精光湛湛,呢喃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必千古警句,想不到先生竟还有如此诗才。”
顺嘴就来,大意了,这诗谁做的来着?
“是长安书院一个俊后生所做,偶然得闻。诗词小道尔,某只是借他人之诗言自身之志罢了。”
借诗言志?
唐三藏脱口道:“先生是想身入朝局?”
“法师着相了。”方圆摇头:“某若入朝,无非也是以财乱政,与门阀何异?只是听到的多了,能做出一番推论,再下几步闲棋,静待时变。”
唐三藏又不说话了……
方圆给他时间消化,自己默默喝茶。
过了好一会儿,大和尚幽幽一叹。
“贫僧愿为苍生做一回棋子,也相信以先生之势,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
这就叫人的名,树的影,多年的声望积攒,终于换来了‘大唐财神’之威严。
否则就凭这三言两语,能叫名贯古今的唐长老卖身入伙?
同样的道理,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便有不同的效果。
“法师抬爱了,某也只是平平无奇的众生之一,仅靠我一人,尚不能成事。”方圆客气一下,又道:“某写两个名字,法师记在心中,待时机成熟,某自会推进。”
说罢,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唐三藏瞟了一眼便用手抹去。
“第一个人贫僧尚有些交情,可这第二个……”
见方圆摇头,唐三藏不再言名:“贫僧未曾听闻,但这似乎是个女子的名字,一个女子能撅了门阀根基?”
“法师啊,佛曰众生平等。意思应该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吧?”
唐三藏凝眉作揖:“贫僧……无话可说。若非身上尚有重担,今日对谈之后,怕是再不敢言佛了。”
方圆失笑不语。
欺负老实人,爽利。
唐三藏道:“贫僧再不敢过问先生本相本名,只是提醒先生,世间高人奇人何其多哉,未必就不会有人看出你的真身,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想来先生还有别的要问,贫僧知无不言。”
方圆点点头,假身份的事确实该尽早解决完善,人在江湖飘,必须有小号。
至于其他的事……
他纠结了好一会,到底要不要问呢?
算了,还是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