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百三十七章 囹圄(1 / 2)荒沙主宰首页

当夜,亥时差一刻(晚上八点四十五)。

夜凉如水,号角声混浊如汞浆,冲刷大气。

营盘渐渐醒来;洪范出定,听见军官们此起彼伏的呼喝声。

短暂的休息并不解渴,反而使士卒们原本沉在深处的疲劳浮至表面,越发难以消受。

一刻钟后,队伍将将沿官道出发,借遥远明澈的月色无声向东。

次日,丑时正(凌晨二点),长蛇般的队伍已远距飞燕关六十里,而后在原计划的短休中彻底垮了下来——本是多日久战之军,固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但精神上的挫折与肉体上的负担结合,以至于疲惫到无以复加。

虫灾譬如水流。

它在雄关隘口会汇聚力量冲毁阻碍,而遇到宽广富饶的土地便会如进入滩涂的河水般铺开,以最大化资源收集与自我增殖的效率。

六十里暂时是安全的距离。

于是萧楚下令全军扎营。

洪范从未见过如此疲兵——他们如行尸走肉般胡乱起帐下桩,草草放了马匹,一躺下便如昏迷般睡死过去,许多带伤的更是高烧难退,神志不清地呢喃不止。

后半夜很黑,风呼呼地卷过枯瘦的旷野,好似大地迷乱的鼾声。

月色骨白。

洪范伽跌坐于石上,听见寂静营地中每一声惊破梦魇的短促哀嚎,心念潮水般起伏。

他想着前世权力与义务的依存关系,想着构建它们所需要的社会基础,而在今番天下,或许力量从来都只对更强大的力量负责。

假使如此,被统治或者肩负义务甚至反而是弱者的幸运。

自天而降的祖龙,躯体如山的巨灵之神,独木成林的西疆树神……

个体的过度发展对社会性的破坏。

一人成众者,才是真正的独夫。

洪范睁着双眼,思虑散乱,久久难以入定。

而他嘴角噙着的冷笑与眸中流露的恐惧,被一旁侧卧难眠的古意新看在眼里。

这一夜两人都只歇息了少许时候。

三月初七,晌午。

半宿残眠依旧不足,士卒们还是没办法赶路。

午前,一群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秃鹫盘旋于营地上空,抻长了仿佛被滚水烫过的脖子,等待君临自己的国度。

仓促而成的营地没有木栅壕沟,洪范清楚看见萧楚一间间营帐地巡逻查看——依旧是那身重甲,气色憔悴——到太阳过顶时经过他处。

两个人简单地对视颔首,没有寒暄,但都意识到对方有满心之忧虑。

洪范能感觉到萧楚的忧虑不在于当下的战局,而忙碌正是回避的一种方式。

未时正(下午两点)。

全军刚刚用过午饭,尊号“穿林鹿”的紫绶先天林露钏急急回来,报一支由二千余真虫组成的大军居然已经追到了二十五里外。

这消息震惊了胜遇军众人。

二千真虫强则强矣,对上本阵中三位元磁也只不过是待宰羔羊。

但也正因如此,虫潮中的三位顶级战力必然随阵而行。

“这太反常了。”

萧楚咬着牙,眯起一对碎金眸子。

“虫类耐力不如我族,大战之后必须要休息数日;况且飞燕关以东土地平整肥沃,林木野兽俯拾即是,化整为零网状扩张既是它们一贯也是当下最好的战略……”

多说无用,军队即刻拔营,甚至顾不得少部分伤兵,至酉时正(傍晚六点)后硬赶了二十里路。

天色将黑,一字蛇形的队伍爬动得越发缓慢,不得不停下来休整。

一豆篝火在野坡上亮起,与黑夜互相吞咽。

洪范应召而来,面北而坐,见极远处的礁云中有闪电以银笔勾画。

“二千真虫落后只三十余里,追击不顾代价,赶路期间常有巨虫力竭,就地被同伴肢解吞食。”

亲自离营一趟的蔚元白沉声回报。

“两位树神亲卫同在阵中。”

他说话时雷鸣正滚过,篝火旁的灌木微微抖动,仿佛有无形巨兽行走在细微叶脉。

洪范透过金黄色的焰梢看着萧楚。

她嘴唇干涸、鬓发凌乱,额间汨汨细汗沾湿了双眉,闪烁着碎光。

“到尔白城还有三百四十里。”

“真虫的行军极速比我们急行军稍慢,但现在全军气力枯竭,哪怕抛下一切赶路,三日内必被追上。”

火光煊腾,照亮了萧楚手边靠着的一把金面伞。

此伞只半人高,伞柄处还沾着斑点血迹,通体簇新润泽,仿佛吃满了油水的嘴唇。

“殿下,要不让尔白城派军接应?”

胡庄直起棕熊般庞然的身躯,提议道。

萧楚闻言本能往身旁抓握,纤长手指触及金伞时猛地颤缩,脸色越发苍白。

柴火噼啪。

北方的旷野正沉沦在暴雨之中。

洪范望着大华皇帝长女,头一次意识到“命不久矣”竟具备独特的美丽。

萧楚终究握住了伞,握得如此紧,使掌心绷带挤出尖锐帛音。

“不行。”

她抓着乱界,复又摇头。

“召来援军相当于选择野战,没有城关地利,只能用人命去填巨虫的冲锋——万一被拖住,甚至可能发展成决战。”

说出这番话,萧楚似是下了决心,明显镇定。

“为今之计,只能以小股部队殿后骚扰,拖延虫潮步伐——我们现在有古枪魁,元磁境界是三对三,并不吃亏了。”

此话脱出,一时无人接茬。

她这番话里的小股部队显然是由武者组成,而在座恰恰绝大部分都是武者。

“周公的意思呢?”

萧楚看向周文杨。

“殿下,周某离京时得陛下口谕,哪怕局面再坏也得把你全须全尾带回去。”

老者轻抚衮袍褶皱,神情坚决。

“请恕周某离不得殿下半步。”

萧楚闻言不怒。

“周公遮护之心拳拳,自不能使你为难——殿后的队伍,就由本宫亲率。”

她这番表态使周文杨哑口无言,而其余人并无多少惊讶。

他们大多都能猜到萧楚的想法——她从军多年方才带出胜遇军,而此地五千残军更是其精华。

只要保住这五千人的架子回到后方补充新兵,战力很快便能恢复到八成;相反,倘若失去了军官与老兵,再要练出成色相仿的队伍就不知要几年了。

“胡庄,你怎么说?”

萧楚扬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