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霖正在埋头苦干,他要把郑K的脑组织切片观察,看其中是否存在异常的蛋白质折叠,是不是感染了类似于阮病毒之类的东西才导致郑K的行为异常。
已被彻底风干的淡黄色脑组织,像在干燥夏日里被烈风灼烧、躺在垃圾桶里艰辛等待腐烂的老豆腐。
它被透明的胶状包埋剂死死裹住,黏在冷冻切割机里时刻泛起水雾的金属载物台上,堪堪几秒,就被速冻成为一块白色带圆角的六面体,像粘满细椰蓉的奶冰。
如果有谁斗胆咬一口,一定会尝到世间最美味的炼乳夹心冰皮月饼,丝毫不黏牙。
易天霖用戴双层乳胶手套的手,把载物台从冷冻区拔出,插在10cm见方的超薄钢刀前,摇动手轮调整钢刀的角度,又在钢刀前衬一片透明的防卷板。
最后,像在小卖部挑选完雪糕的孩子一样,心满意足地拉上机器的玻璃盖板,手悬在启动按钮上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郑重按下去。
如果顺利的话,郑K的脑组织会被切割成数片10微米厚的薄片,送到电镜下仔细观察。
但那位看透天机的大仙显然没有仔细为自己算一卦,机器聒噪运转,第一片切出,卷得像刚肥牛卷。
造价几十万元的冷冻切片机,以及一系列繁琐的操作流程,最大的目标就是为了防卷。一旦组织在切割过程中卷起,就容易在载玻片上堆叠出多层,影响后续观察。
珍贵的脑组织成了没人愿意吃的肥牛卷,易天霖很是丧气。他把玻璃盖板抽出一半,机器切到手动模式,灵巧的右手充当电机启动器,左手握毛刷,眼疾手快将刚刚要卷起来的组织压在载玻片上。
这是一个考验技术和耐心的活计,切割角度,切割速度以及毛刷接触组织的时机都要恰好合适,像投出一个不粘篮筐的三分球一样困难。
显然,他的手艺活儿不够精进,接连切出几片肥牛卷,奶冰迅速变薄,还因截面不断刷新在有湿度的空气里而泛起冰碴。
这太糟糕了。
这块脑组织是被自然风干的刚刚好,既没有变化石也没有腐烂的一块,是法老的心脏,木乃伊手中的苹果,是自然与人的天作之合,更是用来解释郑K自杀原有的仅剩的科学选择。
易天霖紧张到忘记呼吸。
啪嗒一声,毛刷掉入切割台的缝隙里,连带一块近乎完美的平整组织一起。
易天霖把头塞进机器里看,组织平整地贴在近乎垂直的一块钢板上。
因祸得福。他想。
只要摘掉在-20度环境中不断起雾的护目镜,再把头塞进机器里找视角,用灵巧的中指和食指夹紧载玻片送到钢铁缝隙中把组织黏下来,就可以挽救。
他刚要起身摘护目镜,咣当一声,鼠仙从艾达否肩膀跳到机器玻璃盖板上,把那最后一片不卷的组织震掉了。
它跌落在切割台最底部,两面环绕对折,像掉在地上的可丽饼。
易天霖躲瘟神一般躲开鼠仙,怒视闯进视野的艾达否,后者正在给鼠仙喂瓜子。
鼠仙一边嗑瓜子,一边凝视易天霖,瓜子壳掉进冷冻机里。
易天霖快要失去他的涵养了。
“你快把它拿走,机器要被它污染了!”他怒斥道。
艾达否丝毫不理会,聚精会神查看鼠仙的脑信号历史记录,邪魅一笑。
“嘿,它救了你的命。”
“如果你摘掉护目镜,去用载玻片接组织,会发生什么?”艾达否也把头塞进机器里看了看。
“我会得到郑K最后的组织样本,发现其中存在异常的蛋白质折叠,伴随已知或者未知的阮病毒。
感染阮病毒就是郑K精神异常的原因,这个世界依然被科学统治。”
“你会被送进120号,出于人文关怀,它会被留在你身边陪你。”易天霖目视艾达否无限温柔地把鼠仙接回肩膀上,咬牙切齿。
“乖乖。”艾达否偏头蹭一下鼠仙,一脸满足。
“你会受伤。”艾达否昂起头,以秀优越的语气,“切割台侧面的缝隙不够大,如果你强行伸手指进去,会被钢刀割伤。它提前1.8秒预视到这一点,所以跳到机器上阻止了你。
它不想你死。你是它离家出走的妈妈。”
易天霖耐着性子又把头塞进机器里,发现艾达否的前半句说得对。
“就算被割伤又怎样?”易天霖反驳,“除非郑K果真是被阮病毒感染,我是没有死亡风险的。难道……”
易天霖脑中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鼠仙确为悲悯万物的水晶球,是一个所谓的ADP妖,是一台非确定图灵机,时刻感知周围环境的状态,将每一个生命的生死转化为可计算问题,那么它阻止自己被割伤,就意味着它已算出郑K被阮病毒感染。
可它真的是一个ADP妖吗?
只有验证郑K被阮病毒感染,才能给遐想之物增添一丁点现实色彩。
可它毁了郑K的脑组织,让这问题没有答案。
这就像某些脑干缺失之人,宣称自己使用超能力拯救了世界。别人问他你怎么证明?他说,因为世界已经被我拯救了,所以我没法证明。
鼠仙是反科学的,因为它永远无法呈现因果关系,除非它会说话,或者至少像计算机一样在计算的中途输出一点东西。
易天霖终于对艾达否肩膀上那坨壮硕的糯米糍起了兴趣。
艾达否提着它的腋下,把它面朝外抱在手中炫耀。
像翻开一本无字天书,深情地吻上书的内页。即便他读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