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刘三吾就要生气,夏原吉加快了语速道:“老大人莫以为这是坏了名声的事。”
“以宋师今日之名,此前亦曾信奉理学。宋师弃理学而从新学,可有人以此攻讦?老大人今日持愚民之念,并不代表日后不能为开民智之事立下功劳。”
“此番北上,老大人必是领头之人……北面学风淡薄,可说是一片还未开发之地。若是老大人能大显身手,将这学堂办的好了,培养出许多人才,一改北面孱弱之学风,日后我大明北边,何愁没有人以生祠供奉老大人您?”
刘三吾面色一动。
“再者言……老大人今日虽然出京,但既然做了这项职务,他日里,未必便不能桃李满天下。”夏原吉道。“这项职务,大有可为。若能培养出可用之才,还怕日后之朝堂,没有老大人您的容身之处吗?”
刘三吾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夏原吉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的看着他。
终于,刘三吾朝他拱了拱手,随后便离开了。夏原吉身后,杨士奇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他可会愿意尽心?”
“其他人之所以挑动此事,为的,或许是南人之利益。”夏原吉道。“然此老,为人却是刚正。”
“顶多,是有些爱好虚名,未必是真的认死理。”
“放心,他会愿意尽心的。一则为了自己的声名,二则,若他当真是那认死理之人,早些年,又怎会接受我新学,成为新学大儒?”
“说的有理。”杨士奇点点头:“只望,他莫要辜负陛下之望,将功补过……”
若是昔年太上皇在时,刘三吾恐怕再无复起之日,但当今陛下,终究是仁慈的……
……
离开了皇城的刘三吾,一脸沉思的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皇帝的北上命令下的坚决,时间上也没有太多余裕,最多七日之内,他就必须要北上了。
皇命传来,刘家府邸之中,鸡飞狗跳,他刘三吾自身算是安贫乐道的,但终究还有着大儒之名,以往这破宅子也说得上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现在没了名声,又被皇帝“发配”,竟是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以往许多捧着他的好友晚辈,皆避他如蛇蝎,那些此前挑动他,甚至是煽动他去和皇帝打擂、现在也同样被“发配”的同僚们,又不断怂恿着他,去找皇帝收回成命。全然不顾他刘家上下数十口人的生死存亡。
甚至有人,将黑锅全都扣在了他的头上,寻皇帝哭诉是受了他刘三吾之蒙蔽……皇帝固然没有相信,但对他刘三吾而言,却也是被这等小人气的七窍生烟,浑身颤抖不止。
我昔日,竟是在和这些小人为伍!
在这般的人情冷暖之下,刘三吾不可避免的,又想起了夏原吉的话。
他本就是宿儒,是钻研学问、做文章的。一头扎进这京城名利场来,终究还是被人做了枪使。
宋夫子和周王殿下的文章,确实有道理,自己为什么不愿信?
不过是被一群南人裹挟着,不能去信罢了。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自己而今知错便改,又有何可羞惭之处?此去北方,正好脱了这名利场去,做这教书育人的事业……如此这般,岂不正合自己的专长?
南北之争,恩科之辩……都无妨了。自己做个教授,日后说不定还能传下美名。若是继续执迷不悟,恐怕就要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了!
要兴学,要好好兴学!福祸无门,唯人自召。此去北方,说不定是福不是祸呢?
兴学,自己一样能攒下诺大名声!
只要,不再和宋夫子、周王殿下,以及新学对着干!
这般一想,刘三吾豁然开朗。
刘三吾悟了。
那么既然决定要做好这兴学之事,首先,自己要做的,就是要端正态度,让当今陛下,看到自己的改变,以及对兴学的决意。
于是,而接下来向北边进发,刘三吾就展示了,为什么他能成为宋濂之下,在应天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儒,以及要做大儒,究竟该有怎样的思想觉悟……
首先,刘三吾就主动提议,要求每个前往北边兴学的人,都背着书箱,步行前往。
没错,就类似那些穷书生们进京赶考的时候,背后背得那个玩意。
这帮官员都哭了,又不是叫不起马车,轻装前行不好吗?
不好!
刘三吾义正词严,当初咱们年轻时候求学,谁都背过,隆冬大雪,也是如此。
怎么,老夫这把年纪,还能背得,你们在京中高坐衙堂,养尊处优,是背不动了?
这几年,受用了多少民脂民膏?
而且,此去北方,是要辛苦兴学,筹办学堂,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别觉得这么去很苦,他老刘可是调查过的。
北方受异族肆虐数百年,城池崩毁,道路崩坏,北方的学子,为了求学,动辄翻山越岭,只会更苦。
咱们当教谕的,提前体会一下学生的艰难,有什么不妥的?
身为读书人,千万不能养尊处优,过惯了好日子,就吃不得苦,这不行的。
想必,这般举措,定会传入陛下和天下人耳中,好教陛下和天下人,感佩我刘三吾一片拳拳之心。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词严,简直无法反驳。
结果就是每个北上的官员,背后多了至少四十斤的书箱,背着衣物书籍,笔墨纸砚,顶着日头,沿着大路,向着北面行军。
一天走下来,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每逢一处休息,有喝水的地方,这帮人也全然不顾斯文体面,就趴在井边,像牛马一样,大口大口灌水,灌得胃里都能发出水声。
直到到了渡口,上了船只,这才松了一口气。
仅仅是劳其筋骨,也就罢了,刘三吾竟还提议,既然要去教书了,咱们该提前熟悉要讲的内容。
要讲什么?自然不是蒙学所用的教材,而是周王殿下、宋夫子所著的诸多文章。
我老刘这般上道,精研新学文章,就是因为我而今知错已改,陛下你莫非还好意思,责怪于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