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寒雪于是发现和金兴欣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话。她知道,有些话她如果说出来,彼此都会觉得无聊。他对童年的忆苦再也不能引起她的同情。看着金兴欣,她想,贫穷和苦难真的可以蚀透人的灵魂,使一个人从根本上变得俗陋。吴寒雪不喜欢象刁钻女子那样,遇事就来一番斤斤计较,唇枪舌剑地战斗一场。而且她觉得,要讨论问题也需要有一定共同的基础,而金兴欣和她之间没有这种基础。很多该说的话都无从说起。第一次一起出去吃饭是她付的帐单。她觉得这没什么,而且金兴欣有农村妻女,比她缺钱。但她反感金兴欣为此接连窃喜了几天的那种神态。吴寒雪的忍让和温顺在金兴欣眼里就象是她对他这个人人格的认同。而实际上吴寒雪对这个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她甚至以为法语中的一句粗话最能精彩地描述这个男人的全部:“从一只悲哀的菊花里再也放不出一只快乐的响屁。”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有生活趣味,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情人、丈夫和父亲。她原以为生活的苦难能象小说里说的那样,使一个饱受苦难的男人成钢,但她认为在实际生活中她感受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在精神和肉体上都被生活和苦难磨成了渣滓的男人。她原以为如果她全心地爱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会以同样的善意和爱对待她。但金兴欣的反应与她的预想如此迥异,却是她始料未及。两人上过床后,金兴欣整天陶醉在自己对女人的征服力之中。看着飘飘然的金兴欣,吴寒雪的心渐渐地沉了下来。吴寒雪认为事到如今,自己当然有过失。自己受书本的毒害不小。把书本生搬硬套于生活。她看书本里的小公主吻了一只青蛙之后,那青蛙就变成了一位王子。她在没分清是青蛙还是癞蛤蟆时就吻了一只癞蛤蟆,可叹的是她吻过的癞蛤蟆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冰冷的癞蛤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故事说的是一个笨汉的痴心妄想。但在极其偶然机缘,或许也就是十万分之一,或百万分子之一的可能性,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但吃过天鹅肉的癞蛤蟆也还是十足的癞蛤蟆,但正因为它有过吃天鹅肉的经历,与一般的癞蛤蟆们相比,就有理由觉得自己见识和能力不凡,更会鼓噪些。吴寒雪看明白了这一点,知道自己的离去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她也知道她回忆这一段经历是免不了会忆起亲吻癞蛤蟆的恶心。
暑假过后,吴寒雪回到法国。吴寒雪知道自己是真正自由的,想走就可以走。但跟金兴欣分手时,还是给他去了封信,明白地告诉他:“我从不认为直奔四十还必须去中餐馆削洋葱皮谋生的男人有什么惊人的能力。是你所经历的苦难吸引了我。但对你更了解之后,我决定离你而去。”吴寒雪知道没有必要向他解释为什么要离去,但还是非常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句:“尽管我是个来自都市的女孩,但因你的童年几乎被卖的经历,我仍可以理解和接受你的近于吝啬的节俭。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冷漠和趣味低下。我衷心祝愿你与你的农村妻子幸福地白头偕老,倘若不成,就祝愿你的农村女儿们不会有你农村妻子的命运。”吴寒雪知道,其实写这封信也是多余,但心里暗自希望,把态度表明了之后,金兴欣起码会有一定的自知,不至于再以她的男朋友自居。
金兴欣对吴寒雪分手信并不在意。收到信时。甚至不觉得有必要去信挽留一番。
金兴欣的想法十分具有中国特色,认为吴寒雪把童贞交给他之后,只有他有权力决定要不要吴寒雪,如果他还要吴寒雪,那简直是对吴寒雪的一种恩宠。在与吴寒雪的往来中,自己合算透顶。吴寒雪说要离开他时,金兴欣一点也不在意。会自己跑来跟男人上床的女人绝不是好东西,哪怕是个处女。是她愿意跟我,又是她主动要离开,正说明女子的水性扬花。水性扬花的女人愿意走就走吧。没结婚就跟人上床的女人反正不值钱。
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城里的其他中国人也做出一脸好意来关心地询问吴寒雪的消息,他才有些吱唔。他知道,吴寒雪写过了那封告别信后,就搬到法国的另一个城市去了,他没有吴寒雪的新地址。但对那些来询问关心的中国同学,他却不愿说他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吴寒雪的消息。别人满脸的过份关注的神态使他突然明白,被女朋友甩掉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但不管怎么样,吴寒雪在他的生活中出现,毕竟是件很光彩的事。所以在与别人谈话时,他还仍爱说我女朋友如何如何,希望别人以为他和吴寒雪之间一切如旧,继续羡慕嫉妒他,他也尽力地保护着别人的这副神态,希望尽可能长久地享受别人的这种神态。说起“我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时,语气还是充满了自豪,对自己征服女人的能力充满了信心。但心里有点虚,也渐渐地觉得自己在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之时,不小心打碎了那面使他变得高大的镜子。他的形像又恢复了常态,一如既往的卑小。但吴寒雪使他相信生活中会出现惊喜和奇迹。他合乎逻辑地推断,既然出现了吴寒雪,也就会出现其他女人。
几个月没听到吴寒雪的任何消息了,他仍旧说着我女朋友如何如何。这些“如何如何”之过时,他心里是很明白的。知道吴寒雪确实走了。与他的预料相反,生活中并未出现新的女子。随着吴寒雪的离去,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来实验室、图书馆和机房这类单调。在中餐馆里打工时,时间空白使他不由自主地一遍一遍地回忆与吴寒雪在一起的几个月时间。吴寒雪影子飘在他的实验室、机房、图书馆和住处。
他时常突然从白日梦境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想吴寒雪。生活的单调终于使他试探着再与吴寒雪建立联系。但他没有了吴寒雪的地址。渐渐地,他也有些慌,他尽力在记忆中搜索着与吴寒雪闲谈时她聊起的国内的亲友。凭着依稀的记忆给吴寒雪在国内的母亲、同学和老师发信,铺陈夸张地称赞吴寒雪纯洁、善良、聪颍和美丽。吴寒雪和他上床后,他原以为这些形容词都用不着了。他恳求他们把信转给吴寒雪。可是发出的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
过了一年多,金兴欣在英国得到了博士学位。没有了学习压力,但也没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他发现自己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空洞。他回了一趟国,果断地与那位苦苦哀求他不要学陈士美、不要抛弃我们母女三人的农民妻子办了离婚手续。他心里恨恨地想,如果当时已经和她离婚,争取了主动,或许当时就可以跟吴寒雪结婚,吴寒雪就不会那样说走就走。
就这样过了几年,金兴欣还愿意向别人说起“我的女朋友”,因为这是他与女子来往中的最辉煌的一段经历;但又不高兴听别人问起“我的女朋友”的现在的消息,他在事过境迁之后反而不愿意接受吴寒雪离开他的事实了。他知道吴寒雪去得无影无踪。他隐约地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难得的女子。但他坚信,如果他能找到吴寒雪,向她说明自己在分别的这几年里如何思念、如何全身心地渴望她,以吴寒雪的善良吴寒雪一定会重新接受他。在他曾拿吴寒雪和观音以及失足女子相比之后,吴寒雪在他的眼里恢复女性的理想形像,几乎可以与童话中的美丽仙女相比了。仿佛在时间上吴寒雪离他越远,她的形像在他的心目里也就越鲜明,越美好。在国外留学的十多年里,他觉得只有与吴寒雪生活的几个月里充满了阳光,甚至胜过他取得博士学位时的快乐。他一遍一遍地回忆那几个月的生活。一个个细节又出现在他的头脑中。他在吴寒雪的生日给吴寒雪的母亲、同学写信,诉说自己对吴寒雪的伟大爱情,诉说吴寒雪使他知道了爱的真谛,恳求吴寒雪再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但吴寒雪走后,他就始终不再有她的消息。他不知吴寒雪是没收到他的信件,还是不想理他。他实际上始终不明白一点,他失去的不是一个机会,而是一个机缘。
吴寒雪就是再给他机会,他仍然会在不该计算的地方起劲地计算自己合算与否,仍然会把吴寒雪给他的所有机会一个接一个地用脚踏烂。但他们两人之间没有缘份。
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在生活中出现重大转折时不知把握,那么这个男人本身有问题,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误解。是吴寒雪对他的误解产生了这个机缘。他们两人之间的误解解开之后,两人的缘份就尽了。吴寒雪正是把这一点看得明明白白,才走得一去不回头。
他的戚戚切切原来不过用来驱散眼前的孤独和寂寞。偶而也在心里怨恨吴寒雪的寡情。自己可是为了她才离婚的,可是她却走了。心里刚出现这种怨恨时,自己也有些吃惊,觉得有些牵强,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他尽然对自己的这个说法也认真地信了起来。他是忠诚而真心的,而吴寒雪背叛了对他们的感情。有时与吴寒雪相爱的那几个月在他眼里也渐渐地模糊了起来。他一边对着生活中的空白诉说着对吴寒雪的苦苦思念,但有时心里也知道这种思念是他的臆造。他心里同时也明白,如果他的生活中还会出现一个能跟吴寒雪相比的女子,他还是可以忘掉吴寒雪的。
但他的博士头衔确实没能吓唬住其他与吴寒雪同龄的女子。有吴寒雪品貌的女子有时也耐心礼貌客气地听他说着童年几乎被卖的经历,但对他这位与农村妻子离过婚的两个女儿的父亲根本就没任何兴趣。对同龄的外国女子,他不敢有妄想,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床上最多只能坚持两分钟的功夫多半要被人嘲笑。自卑之极时,有时他也想,吴寒雪当初肯跟他,大概因为吴寒雪当时还是个处女。有过性经验的女子跟他上过床之后未必会要他。
到目前为止,金兴欣在与女人来往的过程中,从来都是合算的,但他仍是孑然一人。他不得以只好继续扮演着痴情男子负心女一类故事中的痴情男子。每逢吴寒雪的生日,就要给吴寒雪在国内的母亲发一封信,诉说对吴寒雪的思念。他扮演的角色很忧郁凄楚,但是他觉得也很富有美感,连他自己有时也很为他对吴寒雪感情的坚贞所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