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他们开始放松下来,热情地寒暄,握手,搂肩,脸上簪了花似的互相致敬。谈话渐渐从这单子,那业务,这那生意过渡到这大哥,那首长,这那领导,连林木大学系主任,院长,校长是谁,这些都介绍的得少年一般飞起,高兴地拍着手。要不是桌上有著名的秦老师镇着场子,那个全天下男人都爱聊的话题,他们一定也不会错过。林木很是尴尬,他插不上话。妈妈在他来之前交待过要他尽量少吃最好不喝,于是一桌子菜转来转去的他只是饱了饱眼福。几个教副课的老师也一样都没怎么动筷子,生怕旁人看穿了自己贪功又馋嘴。
只吃了几口最喜欢的爆炒香蕈,却敬了老师们好多椰汁,林木尿意浓烈。看得出这种氛围二叔也不太喜欢,中途他借口回家有事就先走了。林木给出去送他,二叔告诉他早点回家。余老师醉眼惺忪地问那什么时候去大学报到,林金荣已深有醉意,东倒西歪。秘书替他答道,一周以后,已经订好机票了。宴席最后在戴着1000度眼镜的宋校长兴奋的执拗中结束:“我干了这瓶红的,金荣兄购物卡得再送我两张,说好了啊......”
妈妈是林木最亲近的人,可是她在家族中几乎没有存在感,太胆小——记得第一次和爸爸的秘书小林阿姨吵架时妈妈先是自己涨红了脸,然后细声细气地质问到,你怎么有我们家钥匙?而且她不知道是想保护林木还是保护自己地紧拉住林木的胳膊,还在期待小林的答案。长大的林木为她的懦弱感到心疼。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林木对小林阿姨一直不怎么恨,反而有些亲近。小林阿姨个子高,会打扮,明眸善睐,小嘴唇画的特别好看,最重要的还是有文化有学问,毕业于苏格兰爱丁堡大学。那本《雪人也是她推荐给林木的。她和大家都挺亲近。二叔曾说,如果有一盘梨要分给五个同事和林总,让小林先拿的话,她一定会挑最小的那个。如果问她为什么和同事比要拿小的,她就会说我是上级,我应该照顾同事,所以我拿小的;如果问她为什么和林总比也要拿小的,她就会说我是下级,我应该照顾老板,所以我拿小的。总之就是长袖善舞滴水不漏无懈可击。这就是小林阿姨虽然妖媚擅权但公司上下都对她还算客气的原因。因为林总对小林阿姨非常满意,于是他们俩和挑剔的妈妈总是势同水火。
林金荣林总原先也不是现在这样,和发达之前的所有男人类似,老实得挑不出毛病。林金荣的爸爸林谦也就是林木的爷爷49年以前是国军93师的军需处长,用他的长官段希文的话来说,为人那叫一个八面玲珑九曲回肠十面埋伏,总之天底下的主意都让他占尽了。
在美斯乐定居以后,林谦各种借用,加上他原来在国军积攒的金钱和人脉,整个东南亚经济腾飞期间他大展宏图,从成衣、肥皂、牙膏等日用品开始,到后来的翡翠、宝石,橡胶,锡矿等等,一时之间林家成了泰国北部炙手可热的名门豪族。可惜的是好景不长,林谦老人家人老心热,觉得两个儿子都太平常,没有自己一星半点的本领,八十二岁的年纪还热衷投机生意,结果97年的时候因为做多橡胶期货,从70.65泰铢/公斤一路跌到8.3泰铢/公斤。
老爷子一辈子风光,如今怎肯认栽?越亏损越补仓,越套越深,就在林木出生那天因为爆仓崩盘,输光了身家,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在曼谷76层高的玉叶大厦楼顶一跃而下,成了索罗斯们的一个小小祭品。
遭难的林家从此陷入万劫不复,幸好林金荣那时已经和林木的妈妈成家,林木外公是蜚声海内外的老画家,擅长画走兽,尤其是熊猫,人称“熊猫林”。林木妈妈那时已经开了一家叫“米花生”的童装公司,生意兴隆,人前人后都是一群人簇拥着,林董长林董短,风头无两。彼林家给此林家扶持打气,不断输血,才让林金荣终于慢慢崛起,重新称雄。
落魄的时候,林金荣在家带孩子,喂奶洗衣服烧饭打扫,一样不落。他给小时候的林木讲故事,陪他玩卡通尼乐园,小学还经常辅导作业,他说数学一定要学好,而学好数学一定要打好基础。林木知道,虽然林家遭遇不幸,但妈妈应该是很中意老林的,要不外公也不会爽快地同意一直支持他。林木大一点的时候,林金荣通过关系在民山路警署当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巡逻警,奶奶身体不好,他两头兼顾,也是十分辛苦。
但就在林木小学毕业那年,有一天林金荣很晚回家,一看就喝了不少酒,不知道在哪里受了谁的什么刺激,到家喉咙很高。他一坐下来,就大着嗓门嚷嚷说老子决定辞职不干,谁也不要拦着。林妈妈当时有点懵,她觉得丈夫虽然收入不高,但警察的身份很好,能给到家里足够的安全感,自己赚的钱也够家用,但是拗不住,林金荣的脾气就是像“拗相公”王安石。虽然很多人都不看好,但是从“家族蒙难,爸爸变法”开始,也许是林谦老先生在天之灵保佑,不知道哪路神仙给林金荣开了挂,他的生意在“长长的坡,厚厚的雪”中越滚越大,从大宗商贸到实业集团,从夜总会到房地产,从美斯乐到清莱到全泰国,没有他不敢做的生意,没有他做不成的生意。电话声音越讲越大,认识领导名字越来越短,头衔越来越长,对儿子越来越不管,和老婆的关系也越来越差。
随着林木一天天长大,为了照顾林木念书,妈妈忍痛把生意转让给了自己的好朋友瞿阿姨。小林秘书聘到公司没有几个月,妈妈发现她竟然有自己家钥匙,在别墅门口俩人大吵一架结果林妈妈住进了医院。
林妈妈住院后,放学的林木只能一个人回家,冰冷的厨房什么吃的也没有——识趣的王姨早就开溜了,他满屋子只找到一个皮都皱干了的石榴。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剥开吃了几口,酸,很快胃里难受,然后哇哇地跑到卫生间吐得站都站不起来。林金荣回来的太晚,林木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醉眼朦胧地用皮鞋踢他,满身酒气。林木站起来,愤怒地模仿小林秘书的声音扭捏地喊道:林总,你好!是妈妈先模仿的——林木只是拷贝。
林金荣很气愤,使劲瞪着林木,不大的眼睛变得溜圆,呼哧呼哧地喘气声像一头野猪,野猪巴掌似乎也要朝林木呼了过来,然而最后他只是重重地推了林木一下,在林木倒下后就转身去了自己卧室,门遭了殃。
因为初三的缘故没有挨揍,林木半失望半庆幸地对他开启了这个后来一直的称呼。直到有一次,二叔说道,你喊他林总干嘛,你又不是他手下。哎对呀,林木觉得自己应该喊他老林。不幸的是,他越是气老林老林越发财,从初三到高三,从奔驰到路虎,现在上了211,老林开上了600万的宾利,中国澳门也去了不老少,听说每次都带着林秘书。这几年又开始做神神秘秘的艺术品生意——主要是名人字画和古董,林木说他这是洗钱,妈妈在旁边说小孩子知道什么。她说你爸本质上没啥,林木说不是,是老林。
“但是林总应该不懂巴比松和象征画派的区别啊”,这是林木那次宴会途中出去的时候听见林秘书在包间外面打电话说的,应该是在说老林。
包间里面有洗手间,但林木不习惯上别人刚刚用过的马桶。于是走出去,外面很安静,和里面相比,这里是老宅子改造的,很多年了,什么都是平静的沉积。树和花香,灯影和回廊。住在这里,就像住在画中,风过松.在亭子里和鹦鹉下棋,月色很安静,棋也安静,手也安静。如果眯起眼睛,当落子的时候,因为画的缘故,落在这个时候也很安静,像个名词。当林木隐隐约约听见她说什么波尔吉赛,真迹,海牙等等。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影掠过,很轻,但是很快,就像林秘书说话语速一样。没有看清是谁,那影子就隐藏了再也找不到。然后整个翠苑的灯都黑了,除了他们那间。阴森森的感觉浮上来,像潮水吞没无力的陆地。这里老林姓林,老婆姓林,儿子姓林,林秘书也姓林,黑暗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