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之前尹淄还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告诉她。
“我那会实在不懂事,其实师娘给先生做的饭,我偷吃过三次,先生都还不知道。若是先生从前因为这个事情埋怨师娘,都是我的不是,师娘莫要见怪......”
他那会说着,脸都红透了。
何氏怎会见怪?
尹淄家境不好,是寡母拉扯他长大,他个头高壮,他寡母支了个茶水摊赚来的钱,怎么能够他吃好饭?
何氏跟他摆手,“那你想吃什么,下次都告诉师娘,等回头我都做给你吃。”
尹淄听了就跟她躬身行礼。
“师娘不生学生的气就好,下次该学生请师娘吃饭了!”
......
那么鲜活的年轻人,那么腼腆又实诚的年轻人,那么有雄心、只等着一阵风就能展翅高飞的年轻人。
如今,没了。
何氏的眼泪唰的一下落了下来。
她看向丈夫,只见丈夫既不痛哭,也不落泪,整个人沉默如海。
他一双眼睛直直看向兖州的方向。
“好,好,好......”
半晌,他忽的开了口,嗓音沙哑如同被粗砂磨砺。
“我们这些人,再没有苟且偷生的道理了。”
*
兖州。
邢兰东有些不安。
那尹淄的死说来是个意外。
这齐吉尹淄两人同孙文敬走的近不是一日了,但这两人一直很是小心,又在本地士林中名声不错,他们就是想要拿人,也没有什么证据。
但这次孙文敬被捉又被救之后,众人心里都有些急了,尤其近日因为下雨不停,人都涌到了衙门门口来,他们偶得了齐吉尹淄现身的消息,看似更要组织百姓闹事,娄春泰恨得牙痒,直接让人寻了个由头就将两人抓了起来。
起初只是关关人,顺便敲打一番,看能不能拿到什么紧要的消息。
毕竟两人消失这些天,十有八九都和孙文敬甚至其他的太子拥趸在一起。
可没想到这两人根本不露出半点风声,娄春泰心里一急,就让人上了刑,不想反而激得那尹淄怒骂。
堂堂国舅爷,哪里被旁人这般指着鼻子骂,当即怒从心头直起,叫了人上了酷刑。
而那尹淄看似身体强健,却没想到一下打中了要害,人一口血吐出去,没了命。
彼时那一口血正正吐到了娄春泰的脸上,要不是邢兰东死拦,必定连那齐吉一并打死了去。
饶是如此,娄春泰恨极,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尹淄尸首悬在城楼,杀鸡儆猴。
尸首悬起来的那一时,整座城都寂静了。
但这样的死寂令人心慌。
“侯爷怎么说?可应了要将尹淄尸体放下来?”
下面来回话的人摇头。
“侯爷不肯,说那些百姓若是再闹,全都抓起来打死。”
邢兰东头疼了起来。
从跟着如今的皇上从潜邸到皇宫,兴盛侯娄春泰就没受过这样的困。
他以为他来了,万事都能被压下去,可此地的势力错综复杂,更有秦贯忠这样的人在后面暗暗支持,哪里就能一蹴而就?
但眼下,邢兰东也晓得无法再劝娄春泰了。
雨还在下,云层阴阴压在头皮之上,不停地浇灌雨水。
如此也就罢了,听说上游雨水更是不停,邢兰东心悬着,看向书案上的舆图中几处河堤的位置。
不会真的要决堤了吧?
*
兖州,南青村。
村子因为临着大河,似在北方种不了的江南的稻米,在南青村却可以引水灌溉,年年栽种。
近来雨水过多,旁处种旱地庄稼的都遭了秧,南青村因为栽种的是水稻,反而无甚大事。
鹃子这会做好了饭,乘好了放在桌子上,用罩子罩起来,她趁着雨势小了些,出去寻孩子。
公公带着丈夫和小叔子往城里做工去了,不忙的时候,他们也去做些零碎工,赚点口粮钱。
婆婆与村中几户人家的妇人们去了河边洗衣裳,把好几家的孩子都交给她看着,鹃子做的饭孩子们都喜欢吃,大人们也都放心把孩子交给她看管。
鹃子自己的儿子不过四岁的年纪,也跟着大孩子们都跑到了田间地头里耍玩。
她照着他们平素爱去的地方寻了过去,果真远远就看到了几个爬到了树上的小孩。
她这正要喊上一声,叫孩子们过来吃饭了。
不想这一声喊了出去,却和旁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孩子们没有听见,反而身后村子里的喊声她听见了。
“快跑!快跑!”
跑什么?
鹃子一愣,听见了后面的声音。
“决堤了!发大水了!快跑啊!”
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水气将村子瞬间裹了起来,远处洪水奔腾而下的声音轰隆而至。
鹃子拔腿就往孩子们耍玩的树下跑去。
“快上树!快上树!”
她高声大喊。
几个大孩子身手利落,两下三下就爬到了树上。
村中的水气越来越重,还有几个年岁小的孩子不会爬树,滞留树下。
其中,就有她自己的四岁小儿。
“元宝,快爬树,快爬树!”
然而她这样一喊,小元宝听见了娘亲的声音,反而从树下朝着她的方向跑了过来。
鹃子目眦尽裂。
“元宝别过来!别过来......”
可似万马奔腾而来的洪水声音却将她的声音尽数掩盖了下去。
下一息,洪水混着泥沙席卷而来。
“元宝——”
话音未落,浪头打了过来。
只一瞬,孩子消失在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