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的浑浊熏气弥漫,油管轰隆隆地滚动。 子馨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凌厉,危险,引诱,蛊惑。 复杂得让人对上一眼便哑口无言。 未等子馨开口,门外忽而响起刺耳的警报,然后是广播的声音。 “紧急通知,两公里外居民区起火,各部门注意立刻停止作业!封闭油箱油管!” 子馨心里一跳。 “孟先生,不好意思,她是我的家属。”佩德罗道了个歉,小步朝门口站着的子馨跑过去。 往后人生的很多岁月,每当方子馨回忆起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些支离破碎却又重重叠叠的喧嚣幻影。 却只有一双眼眸是清晰的。 子馨和佩德罗赶回街区时,已是一片火光。 烈烈燃烧的火扬起密密层层的灰,世界像被套上了一层塑料膜,扭曲变形。 警察姗姗来迟,拉起警戒线。 不知事的孩子们在街上尖叫着,兴奋又激动,大人们堵在狭窄的街道上,一群被烟雾扭曲人影。 佩德罗狂吼着要往屋内冲,身上一身整齐的西装,此时却像发了疯的病人一样。 “卡啦!林爱!林致!” 子馨手上还维持着奔跑时手扯裙摆的姿势,站在佩德罗身后,望着眼前熊熊起火的小洋楼。 她不知道匪徒有没有把三人绑起来,不知道起火前他们是何处境,不知道消防车为何仍未赶来。 炽热的火焰让视线都变形扭曲。 人在漫天的火焰前是那样的虚无而孱弱。 “女士!女士!请不要往前走!” 警察拦在方子馨前,推挡着要往前走的她。 “里面有两个孩子。”子馨没有看他,小声却冷静地用葡语回了一句,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苦难来临时,旁观者的悲悯和愤怒是如此的无力,那力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虚无,微薄而缥缈。 “警察先生,里面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女人,”子馨哭着抓住警察手,眼泪渐渐沾湿了苍白的脸,薄唇颤抖着,“求求你们……” “女士,请你留在警戒线外,不要往前走,女士!”警察用警棍挡住方子馨。 百米外的马路对面,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路边,远离人群。 孟彧倚在副驾驶的门上,左手慢条斯理地拧着右手衬衣的袖扣,侧着头观摩百米外的大火、尖叫、绝望和喧嚣。 散漫傲居的人,像神明的袖手旁观。 烈火烧得越来越旺,消防车姗姗来迟,人群尖叫声此起彼伏,警车的嗡鸣声滔滔不绝,警察开着大喇叭粗着嗓子维持秩序。 天气干燥炎热,大火面前,总是杯水车薪。 子馨渐渐哭得脱力,心脏紧紧地痛,跪伏到地上,闭着眼不敢想、不敢看,身体抽咽起伏,烟雾呛进鼻腔,带来绝望的窒息感。 眼前全是两个可爱稚嫩的小孩子方才还抱着自己撒娇的模样,可他们现在却陷在这火海之中。 彻底的,纯色的,干净的,悲伤。 在火灾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 孟彧望着地上纤细的人影,瞳孔有一刹的紧缩,抽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语气平平。 “调一队救护车到莫格拉斯街区。” 看不出情绪。 安森恭敬地站在车后,看着面前男人的冷峻背影。 有灰色的烟雾随着海陆风吹过来,萦绕在男人的四周,镀上一层更深的黑色,白日下衬着大火像一朵妖娆的野玫瑰。 “安森,你看那火,烧得多好看。”孟彧敛着眸远眺,薄唇启合。 安森沉默。 今天反常的事情太多了。 孟彧身上的情绪忽然太多变莫测,使他无所适从。 消防队把火势控制下来,有消防员把人从屋内救出,佩德罗向前飞扑过去,子馨艰难地撑起身子,白色的裙摆已经乌黑一片。 巴西公共服务供给效率向来低下,当六辆救护车迅速抵达的时候,周围的人群好奇不已。 子馨和佩德罗来不及想太多,把已经昏迷的林致先送上了救护车。同一时间,林爱和卡啦被同时从屋内抬出来。 子馨陪在昏迷的林致身旁,护士关上车门,救护车驶出巷子口,她抬头,透过车窗隐隐约约看见马路对面穿着白衣服的男人。 只一瞬间,擦肩而过。 这边厢人间炼狱,那边厢安然如斯。 - 莫格拉斯社区医院,伤员被送进了急诊室,最兵荒马乱的时刻过去,剩下亲者无边的心慌与沉默。 子馨和佩德罗等在急诊室外,她转头,看见佩德罗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泪光,越积越多,低头用大掌捂着脸,泣不成声。 佩德罗是这个男人的葡语名字,他的中文名字叫林深全,是子馨父亲的故交,子馨幼时来巴西探望父亲时,承蒙了佩德罗很多的厚爱与照顾。 佩德罗成婚晚,七年前才生下了林致。彼时子馨在国内已经上高中。 子馨曾见过当年意气风发的佩德罗,见过射击场上百发百中的佩德罗,见过对着手机谈判生意时语气决绝的佩德罗,也见过回归家庭安稳生活的佩德罗。 唯独从未见过如此无力又悲伤的佩德罗。 “他们不是人!妈的!他们不是人!”佩德罗蜷缩着魁梧的身躯,坐在急诊室的门外,抱头痛哭,浑身颤抖。 盘踞在附近贫民窟的黑帮,即使点一把火,最终也很难会接受到法律的制裁。 巴西警察忌惮贫民窟有七分,势力泾渭分明,不会轻易进入区内开展逮捕。 何况起火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处民居。 混乱的雷各里市街头,不过是场不大不小的意外而已。 “叔叔……”子馨含着泪,无言以对。 此时没有比言语更无力的东西了。 一个小时后,医生从救护室里面出来,摘掉了口罩,脸上写满无奈,“孩子的生命保住了,男孩身上有40%的三度烧伤,女孩烧伤面积较大,达到55%。” “但很抱歉,那位女士吸入了过多的有毒气体灼烧了肺部,背部大面积烧伤,我们最终没能挽救她的生命。” “啊!” 医院长廊里,佩德罗粗狂的男性嗓音叫得歇斯底里。 方子馨听完,心神有一瞬间的抽离,终于未承住,脚下一软,眼前一道白光,昏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睁开眼,已无喧嚣。 安静的空气中,头上一瓶葡萄糖水正在往她身体里输入。 子馨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世界一片白茫茫的,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对着空气眨了几眼,意识才慢慢回笼。 今日佩德罗的太太卡啦死于大火,她现在该在医院里,还有孩子们…… 她侧了侧脸,床尾处的椅子上竟坐着一个人。 洁白的病房内,有他所处一隅便变得黑暗得彻底。 子馨茫然。 孟彧随意地坐在单人沙发上,长腿交叠前伸,一手放在身前,另一只手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手指无声地一叩一叩,望着方子馨眼神像两颗黑曜石,优雅又危险。 而子馨觉得,她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漂亮的男人。 恕她学识浅薄,此时找不到更恰当的形容词。 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根本不会相信这样漂亮妖冶的男人会残忍地把一个工人踩在脚下,彼时脸上还带着莫名的笑意。 “你是不是在想,”坐着的男人突然出声,望着她,嗓音自在清冽,“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忽然开口,子馨听他讲的竟是中文,有些意外,抿抿唇,没有说话。 她向来不善于识人。 “我想去看我的朋友。”子馨抬手掀了掀被子。 孟彧捻捻手指,启唇,“方子馨,中国籍,23岁,南里奥格兰德大学语言学硕士在读,通识五国语言……” “你是谁?”子馨坐在床边,才发现身上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眉头蹙起,戒备心起,侧头轻声打断他的话。 孟彧用手抚摸着下颌看她,笑了笑,性感的薄唇启合,“孟彧。” 子馨用脚尖点着地,呼吸带点紊乱。 她不敢看他。 就好像她不敢看那场大火。 望向窗外,她这一昏,竟然已经是夜晚了。 子馨缩了缩肩膀,“所以,孟先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你为什么调查我。” 孟彧随手拿了空调遥控器,调高了一度,“我是一名商人。” 答非所问。 孟彧望着她的侧颜,女孩的肤色白皙得可以看见颈脖上的血管,唇上毫无血色,发丝软和地搭在瘦削的肩上,轮廓柔和得可以融进白色的背景里,唯有那一双暖棕色的眼睛添些生趣。 “方子馨,你说,商人最擅长什么?” 子馨微微一愣,“我不知道。” 她从小习文,心无旁骛地在语言和文学干净的培养皿里长大,对这样的问题无言以对。 “交换。” 孟彧稍稍前倾,白炽灯落在他的睫毛上,勾出魅惑的光圈。 “方子馨,我来这里,和你做一笔交换。” 子馨终于转过头看他,“可我……并没有什么可以跟你交换的。” “你房东的个人及企业债务,两个病人的所有医疗费,以及黑帮的纠纷。”孟彧手指扣着椅沿,“我来解决。” “佩德罗叔叔他……欠了多少?” “不多,”孟彧笑了笑,“四千万雷亚尔。” 子馨闭了闭眼,竟有这么多。 扭回头,她看不得这个男人笑,好像神话传说里游玩于清风朗月里的妖,太妖惑了。 而四千万雷亚尔在他嘴里竟不过是个不多的数字。 子馨对于孟彧忽如其来的出现毫无头绪,更毋论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以去跟他交换。 “大火加一条人命只是警告,如果你的房东再还不上债,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你不会想知道。” 那些黑色肮脏的手段…… “而且,我想你的房东现在并没有能力承担两个病人的医药费。大面积重度烧伤,一日不治,死路一条。” 子馨下颌颤抖,瘦削的肩膀紧绷,握紧了床单。 “我答应你。”她说出来的字微弱却坚定。 “哦?”孟彧站起来,踩着皮鞋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 “你要换我的什么,我答应你。” 子馨低着头不去看他。 如果不是佩德罗,十六年前她的父亲早就死在枪-林弹雨之下。况且,她无法看着林爱和林致痛苦地死在病床上,而亲手放弃或许可以救命的机会。 即使眼下这个姿态莫测甚至于莫名危险的男人很可能要的是她身上的各种器官……但总不至于在异国他乡取她一个女性同胞的性命吧? 而方子馨没有意识到的是,为何自己轻易地就相信了这个男人有能力做到他所提出的交换条件。 方子馨的干脆果断倒是出乎孟彧的意料,却又让人愉悦。 孟彧收敛起懒散神色,缓慢地俯身,身上有古龙水的清冽气息萦绕,凑近她的额头。 伸出手,覆上她紧攥着床单毫无气色的手,一根又一根地将手指撬开。 一手轻捻起她的下巴,狭长的眉上挑,看着她脆弱破碎的眼。 “方子馨,我是个俗人,比不得你们文人圣心高尚。” “所以,我想做的也不过是最俗气的交易。” “我帮你报恩救世,你成为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