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晨露未晞时,会有钟声从皇宫金色的阙楼传出,渐次回荡在长安城上空。
可那天,叫醒她的不是阙楼的钟声,而是各处刺耳的尖叫和冲天的火光。
兵荒马乱中人们惊惶奔逃,有人死于大火,有人死于乱军刀下,更多的人是死于乱马践踏。
她不知道玉瑶在哪里,只是睡了一个晚上而已,长安城……就沦为了人间地狱。
她眼见无数妙龄少女被掳走,不从的当场被杀,更有不愿受辱的妇人绝望自尽。
可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玉瑶。
怎么会这样?
她的玉瑶在哪里?
晨光来临时,她雪白的皮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更像是一只流浪多年的野猫。可是,她仍然没有找到玉瑶。
旧日的繁华已成海市蜃楼,长安城作为帝都已没有丝毫的尊严。无数人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魇,然而现实不容人逃避。
帝国的权贵们早已在御林军的护送下逃离了长安,只留下身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们,像等待每一个清晨那样平淡地等待着黎明,然而等来的却是地狱。
彻彻底底的地狱——
后世的史书上,把它称为——“起义”。它的主体是贫苦百姓,它的领袖称他们做这一切是要“均富贵,等贵贱”,为百姓做主,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然而此刻她所看见的,是叛军在成功之后暴露的残暴贪婪,无知而又短视。在这座孤城里,他们失去了理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曾经强大得无可匹敌的帝国现在被人一刀刺在心脏,脆弱得像个孩子。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人命在此刻,轻贱如蝼蚁……
她躲在城门角的缝隙里,听见附近有人说话,声音苍老而嘶哑。
那是因走不动被逃命的家人丢弃在城门边上的老人在哽咽。
“陛下——”有人涕泗横流,声嘶力竭:“草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您光复社稷的那一天了……陛下……”
此时,距大烨帝国最强盛的时期不过三十年。
而曾经为帝国带来盛世的烈祖孝明皇帝,已经崩逝二十一年了。
这个在史书上毁誉参半的皇帝,在位时,兴科举重实业,征高句丽,灭突厥、收南诏,五次亲征从无败绩,西域诸国莫不臣服。不管是在军事,还是经济、文化,帝国的强盛都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巅峰。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攘外安内、英明神武的君王,即位后期却是整个大烨帝国最为黑暗的几十年。
皇帝天性凉薄,自明昭皇后崩后,再无人敢阻拦他杀人的屠刀,他的性情也越来越乖戾,连最受圣宠的贵妃也不敢忤逆他的意志。
长安菜市口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终年不散,大烨人心惶惶。朝臣后宫不安地匍匐在帝座下,百姓畏惧天威如畏神祗,天下人皆仰他的鼻息而活。
直到皇帝的屠刀染上了一个人的血——景穆太子百里钰,他亲自抚养长大的嫡长子……他用马鞭活生生地打死了这个儿子。
孝明皇帝驾崩后,登基的新皇压不住沸腾的民怨。
——终于,祸起。
她在废墟中穿行,周围是漫天的大火、呛鼻的黑烟和凄厉的哭声。
有个衣着褴褛的老道在废墟中找吃的,他似乎疯了,一点没意识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再不走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专心地一边找吃的一边送进嘴里,脸上全是食物残渣。
忽然,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是一只猫,可他看她的眼神仿佛看一个故人。他穿着草鞋,指甲黢黑,脸上布满泥垢,眼神却如古井,平静深邃得像是要透进她的灵魂。
她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什么。
她呆楞,脑子里思索着什么,有什么东西是被她遗忘了的,很重要,可是被她忘了。
身后的城门忽然倒塌,火光覆盖了她的头顶,她抬头,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火焰的颜色。承天门如一头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嘴,吞噬世间的一切。
“走吧,他们都死了……你还在执着什么呢?”
她忽然就听明白了老道的那句话。
对啊,她不是一只猫,不是猫。炙热的灼烧痛感来临,当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刻,她想起了一切……被她遗忘的一切。
那一刻,冰凉的眼泪蒸发在火焰中。
原来,鬼也是会哭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