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人家得病后,既不许我替他请大夫,又不肯服用隔壁人家送来的秘方和草药。人家送来,他谢着照收背了人,却都统统丢了。人家问起他,他说吃过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苦笑道:“孩子,好不了啦……”
俞惊尘说至此处,眼圈又是一红,无法再说下去。老人却神色微见紧张地又问道:“他既已自知不久于人世,却依旧什么也没跟你说?”
俞惊尘哑声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我的。”
老人忙道:“你怎知道的呢?”
俞惊尘哑声低低地道:“好几次,他喊我到他床前”
老人微显激动,忍不住急急岔口道:“他喊你去,怎么说?”
俞惊尘却摇摇头,伤感地道:“结果竟是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不禁失声道:“怎么,什么也没说?”
俞惊尘茫然地点点头,老人双肩一垂,精神似是顿然瘫痪下来。
俞惊尘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这时他继续说下去道:“好几次,他喊我到他床前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而且不住地发抖。他用眼睛望着我,从他老人家的眼光中,我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说。可是,每次都是一样,临到这种时候,他老人家嘴唇一开合,跟着便会引发一阵狂烈的咳嗽。”
老人几若身处其境,不由得发急道:“咳嗽总有停的时候呀!”
俞惊尘点点头道:“是的,咳嗽会停下来的。”
“咳嗽停了,他怎么说?”
俞惊尘轻叹一声,幽怨地道:“咳嗽过后,他似气力已尽。
每次都是长叹一声,朝我摇摇头,有气无力他说:“没有什么,孩子,你去睡吧!”
老人皱眉道:“你既知他有话要说,他一再欲言又止,你怎不问他呢?”
俞惊尘低声道:“师父,您知道……我……看他那样子……
我不忍心啊!”
老人望了俞惊尘一眼,他觉得俞惊尘这话也是实情。谁处在那种情景之下,也不会忍心追问的,更何况对方那时才只是一个十岁出头一点的孩子?
老人至此,似已完全失望,摇摇头,微微一叹,未再开口。
又隔了片刻,老人像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挣扎着又问道:“孩子,这样说来,你爹生前对你可说是一无交代了?”
俞惊尘凝目虚空,摇摇头道:“一无交代,那倒不是”
老人目闪异光,忙道:“怎么说,孩子?”
俞惊尘调正脸来,又摇了一下头,苦笑道:“临死之前,他老人家说了很多……这还不算……这之前,我甚至已找出了他老人家每次召我前去、欲言又止的原因……不过,那些话毫无意义……一个病人的呻吟罢了,说了还不是等于没说么?”
老人听至此处,脸色一紧,身躯也是蓦地一正,双目闪光如电,双足鞋帮同时没人石中三分深浅。但见他,唇角一扯,似又欲岔口催问,大概为了怕引起俞惊尘猜疑,反会影响到俞惊尘的尽情倾述,是以眉峰一扬,欲语又休。饶是如此,他眉宇间那份激动之色,却仍是无法抑制。
俞惊尘则因始终觉得乃父生前的言行与普通老人无异,说来对自己有着无比的亲切之感,但在别人听来,可能相当乏味,因此,他话说一半,便未再说下去。可是,他偶尔转过脸来,看到老人尚是神色肃穆地、目不转睛地在望着他,好似在静待着他的继续述说,不禁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有着不幸的遭遇,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原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孩子们。因此,俞惊尘在望了老人一眼之后,低低地又道:“有一夜,我醒来的时候,忽听我爹说:“武家三世单丁,差幸香火不熄,我,我,我大概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唉!一切恩怨,随我死去吧……让他知道他姓武,也就够啦……唉唉……接着连叹数声,之后便没有声息。”
他微微一顿,又道:“起初,我还以为爹是在跟我说话,我等他说完,连喊两声爹,他没应。我爬起来一看,才知道爹是在说梦话”一阵抽咽,方又道:“之后,我睡不着,不住回味爹刚才说过的话,想来想去,总是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了:爹除了让我知道我姓武之外,不希望我知道更多的事情。这大概就是他老人家每次喊我去,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而又始终忍着没有说的原因吧!”
老人肃容点点头,目光仍坚定地盯在俞惊尘脸上。他似乎还想知道得更多,无言地启示着俞惊尘继续说下去。
俞惊尘擦了一下眼角,又道:“现在,就剩下爹临绝气之前的一番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