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鸾冷笑:“好叫姑娘知道,我说你与本案有关系,你就脱不了关系!” 阮香浮回道:“那么,敢问季大人想要羁押小女子到什么时候?” “羁押?呵,想得倒美。”季鸾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进了我北镇抚司的诏狱,就没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地出去的!” 他的语气颇为凶狠,只可惜在过于明亮的光线,那张过于俊美的面孔也缺乏什么震慑力,比起吃人不吐骨头的锦衣卫,更像是一个急着告诉旁人他做了坏事的恶霸。 阮香浮轻轻放下手中茶盏。 瓷器相互碰撞,在榆木方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音节。 她抬起眼,缓缓地道:“只可惜,这里并不是北镇抚司的诏狱。” 屋内充足的光线,令阮香浮的脸容看起来十分清晰,季鸾甚至觉得,她的眼底也好似被映出了两簇跃动的火光。 ——她确实有一双叫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季鸾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愣。 “你怎么知……”他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如惊弓之鸟般弹了起来,“放你娘的狗屁!” 阮香浮不怒反笑,继续说:“这十八种刑具倒是真货,只是北镇抚司从不会将就着把一堆破铜烂铁摆出来,怕是季大人使人从南镇抚司旧库房里淘换的吧?” 季鸾只睁大眼瞪着她,无法反驳。 谁知阮香浮不依不饶,抬手在面前的桌子上轻轻一拂,又拈了拈手指,“季大人,实在是有心了。” 北镇抚司里头,可没有这么干净的地儿。 季鸾破罐子破摔,把佩刀往上面一摔,整个人撑着桌面,俯身紧盯阮香浮。 一字一顿地问:“继、续、说!” 阮香浮生得本就单薄,又是正当碧玉年华的少女,光是身形气势,远无法与一名成年男子相提并论,她几乎整个人都笼罩在季鸾高大身躯所形成的阴影中,好似他轻轻一伸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掌控她的生死。 但令季鸾没有想到的是,阮香浮浑然不惧。 尽管过去了不少时日,她依然记得,诏狱里暗无天日,无论是斑驳的墙壁或破旧的桌椅,都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尤其是吸进肺里那股子无处不在的诡异味道,仿佛是血腥渗透到地底下发酵了一般,叫人想要忘记都很难。 是啊,一进门的气味儿就不对了。 更别提那茶水茶盏、季鸾新换的官服、门外的季家小厮……几乎通篇都是马脚,不胜枚举。 她平静地说:“季大人,如我这般升斗小民,却是没有资格进诏狱的。” 诏狱是今上朱笔御批才能进去等死的地方,也只有今上才能定他们的死活,弄死人?北镇抚司负责刑讯逼供的老手总能叫人吊住最后一口气。 季鸾不置可否:“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他在心底已是把某个擅自将诏狱狱中情况泄露的王八蛋给咒骂了无数次,皆因阮香浮一字一句,都是极熟悉北镇抚司诏狱的老手才会知晓的,而她一个小女子,断不可能擅自进入狱中。 因为但凡擅自进入诏狱者,当刖其双脚,就连他这个后台强硬的总旗官,也不例外。 季鸾有些摸不清阮香浮深浅,面上却又冷笑道:“可你总归是落到了我的手里,这一点你好似认不清!” 然而阮香浮轻轻抬手,扶了扶鬓边的一支钗,姿态从容:“不巧先前在文会上,郑国公府上请我不日去为老封君贺寿,怕是无法在‘北镇抚司’久待。” 郑国公府是当今太后的母家,亦是今上盛宠的冯贵妃的母家,若说朝中仍然少数几人令玉寒山本人也只能暂避其锋芒者,郑国公府当是其中之一。 而季鸾甫一入京,就被其舅着重提点了一番。 可以说,从阮香浮接到郑国公府下帖的那一刻开始,季鸾就不该动她,也不能动她了,因为她即便是一个如草芥般的青楼女子,代表的也是郑国公府的脸面。 玉寒山暂时不想与郑国公府翻脸。 那么至少在寿宴之前,季鸾不仅无法去动阮香浮一根毫毛,更要护着她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寿宴上。 谁叫他大招大揽地带了人走?众目睽睽之下,这阮姑娘万一在这几日出了什么,少不得会被人算到季鸾头上。 “原来阮姑娘早有定计,怪不得胸有成竹。”季鸾怒极反笑,“可你又为何乖乖地跟我回北镇抚司?莫不是,真看上了小爷!” 阮香浮只当听不见他后半句话,一边添茶一边道:“香浮此来只有一事,那就替季大人你破了姜彦彬的案子,不知季大人是否愿听我细说。” 季鸾目光微凝,脑子里已是有些后悔没有将她底细查得一干二净,因而此时竟拿不准该如何对她。 打么,并不是季鸾的作风;骂么,好似也说不过她;杀么,更是心里头舍不得。 可若要叫他就这样服了软,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于是季二爷深深地看了阮香浮一眼,冷哼:“不愿!” 说罢拂袖而去,咣当一声从外边关上了门,还命人加了三把大锁。 他心道:姜彦彬的案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左右被交给了于边儿跟进,死的又不是姜彦彤! 季鸾气咻咻地从季府东北角的一处偏僻院子里出来,还没有回到自住的兰风桂露,迎面就急匆匆走来了一个娇丽小婢叫金卮的,说是沈公公面前的徐佟大人递了条子,在东角门等着见他。 自那琉璃被季鸾所恶之后,金卮就成了他身边的大丫鬟,因而季鸾一听,接了条子只扫了一眼,就拔脚往西边赶上。 金卮见季鸾面上含煞,颇有些气狠了憋着,她心中登时一块大石落地,也没敢问他是否要套上骡马再走,而是想着那被掳回府的女子如何,因此等季鸾一路从东往西、过了季府正院大门,望见仪门外的黑油大门时,已是汗流浃背。 只跟了一个提灯的小厮,还在后头远远往这儿追。 此时日头西斜,季鸾匆匆出了季府角门,就见一青油布马车停在门外,影子被暮色拉得极长。 徐佟正坐在车辕上,缁衣黑帽,是锦衣卫外出办公时的装扮,与季鸾身上别无二致。 季鸾用怀里的帕子抹了一把脸,走了过去。 他嘿笑了一声,越过徐佟向车内人问:“五哥,你怎么来了?” 听着语气,就知道季鸾与车内人极为熟稔,这时季家的小厮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近前,一见车辕上徐佟那张脸,就连忙躬身伺候在一旁,竟是大气儿也不敢喘了。 车内人反问:“听说你今日胡乱抓了个人?” 季鸾顿时收了笑,恼怒道:“谁这么多嘴,都将话传到你那儿了。” 车内人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让季鸾一下子就规规矩矩地站好了,只是心中颇有些委屈。 他不过是抢了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回府,多大点事,还值当五哥亲自赶来教训? “你该庆幸,是传到我这儿,而不是都察院。” 马车里先是探出了车内人指节分明的右手,随后就见一个剑眉凤目的年轻男子,露出他那张叫人一见难忘的脸来—— 他生得实在是好,双眼有神,鼻梁高挺,乍一看就觉得气度非凡、面目威严,尤其他将一双薄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却天生上扬,若笑而非笑,有情却更似无情,再配上其斜飞的眼角,微微一眯,眸光里就漫上了叫人心惊的煞气。 这人并不下车,只在车上冷眼去看季鸾,季鸾已经算是一个面皮白皙的俊美儿郎了,可他的肤色却仍比季鸾更白三分,即使是有小半张脸沐浴在昏黄的暮光之中,仍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冷意。 季鸾挠了挠头,喃喃道:“舅舅难道还怕什么都察院不成,上一次左都御史的车架见了我,还不是绕道走。就连今日,我当着方居廉他儿子拿的人,还不是没人敢放一个屁?” “你还当着方不失的面拿人?”这青年男子横了季鸾一眼,放下车帘,冷冷地对徐佟道:“冬儿,直接去义父府上,这送上门的把柄怕是明日就该到今上面前了。” 徐佟当即应了一声“是”,季鸾被这人的态度变化给弄懵了,连忙拦着徐佟,又往车内抱拳求饶:“好五哥,劳烦您老人家行行好,要我死也叫我死个明明白白,别在这儿打什么马虎眼了,那方居廉不是怕我舅舅怕得很么?他哪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车内人隔着帘子,淡淡地嗤笑了一声,似是不耐。 须臾之后,他才说:“方居廉那个老匹夫,比前阵子义父随手弄了的那个佥都御史厉害得多,他隐忍不发,是要拿住义父真正好叫今上翻脸的要命玩意儿,而不是就这样怕了我等。” 季鸾似懂非懂,就听他又说:“还有那方不失,你要以为他进了礼部就是一个毫无作为的酒囊饭袋,那就蠢得要命了,须知今上本是个疑心病极重的性子,总觉得义父要害了他麾下的忠臣去,因此才特意把方不失的名次压了压,做了个顺水人情叫严宗万的儿子顶在前头。” 季鸾依然云里雾里,但有件事他却听明白了。 那就是,他暂时还不能将方居廉、方不失等人,当做另一对严氏父子那般对待。 非但不能,还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戒心。 这时车内人才再次掀了帘子,语重心长道:“小二啊,你也该长点心了,至于你带回来的那个教坊司的女子,你今夜就亲自给人送回去,权当是一时意气,我也好在义父面前为你开脱。” 季鸾一听提到了阮香浮,心中还有些不服,可开口的毕竟是他向来信服的沈凤卿,又叫他不得不听进去了。 过了半晌,他点头道:“好吧,我听五哥你的。” 沈凤卿微微一笑,放下车帘。 然而车帘的阴影将将落下,那笑容也悉数化为了一片黑沉沉的阴鸷,隐没入了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