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笙凶狠地瞪她,一颗心却直直地往下坠。 是啊,每每她所苦心谋划的,到了她阮香浮嘴里却成了小事一桩,正是因此,她才越发恨毒了阮香浮。 明明都是青楼女子,她桃笙好歹是清白人家出身、没有开脸见客的,偏偏严琢一眼就瞧中了妖妖娆娆、只会逢场作戏的阮香浮,反而将她的一颗真心视为无物。 她如何能不怨,又如何能不恨? 偏偏她再怨再恨,还是不得不靠着严琢对于阮香浮的迷恋,才叫她脱离了金阙楼那个鬼地方,被严琢带进了府里。 这口气,她暂时忍了。 因为桃笙知道,只要阮香浮离不了金阙楼,她总能过得比她好。 宁为贵人妾,不为贱者妻。 桃笙志向远大,但真进到严琢房中,才知道志向远大的不止她一个。 更令她害怕的,是严琢本人的态度。 严府的一切,都与桃笙在话本上看到的不同,严琢只得空了就要拉着她问阮香浮的事儿,显然余情未了,对她本人却没有什么红袖添香,更没有什么春宵帐暖,有的只是层又一层,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所谓规矩。 做丫鬟有丫鬟的规矩,做姨娘有姨娘的规矩,偏偏她这尴尬人两头的规矩都得守,不仅要讨好上头的两重“婆婆”,更要与那些大丫鬟小丫鬟媳妇婆子处好关系,否则总觉得有人背后笑话她。 寻常打赏自是少不了的,想吃些什么更得拿银子去,桃笙眼见着一两十两的花钱如流水,而她虽握着严琢的私房,里头却是没有现银的,因而不过大半个月,她从阮香浮身上搜刮的、初入府时严琢给的,竟是很快便该花用精光了,于是忍不住找严琢提了提。 严琢却说,他家一向是这样的,桃笙要么受着要么走了。 又忍不住漏了一句出来,说是兴许她嫁了人,阮姑娘就能原谅他了。 走? 她的身子都给了他,是他的人了,还能走到哪去? 何况见识了严府的富贵景象,谁还舍得走! 思及此,桃笙面上越发狰狞。 她双膝跪地,眸中心中,兀自不甘。 “是我一眼就看中公子,也是我与公子相识在先,若不是你这贱人横插一脚,公子又怎会被你这张脸迷惑?”桃笙梗着脖子,像是在说服面前二女,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不欠你什么,原是你该欠我的,我不过是寻了一个时机离了那腌脏地儿,你自己不走,莫非还要逼着我跟着你受苦不成!” 阮香浮居高临下,淡淡道:“看来是我从前待你太好了,才让你将心养的这样大。” 她从前只把人都想得太好,才会没有防备嘴甜心苦的桃笙,更没有防备面善心毒的李念秋,后来更是一朝踏错,成为了权贵豢养的金丝雀。 可他们将她当做逗趣儿的金丝雀也就算了,还想尽办法榨干她的血,更要她感激涕零,那就太过可笑了。 冯妄、谢戎……还有那个自以为智珠在握的公子,每一个,她都不会放过! 阮香浮眸光一冷。 “你既得了痨病,为什么不干脆死了!”桃笙口不择言,“明明公子都不要你了,你还出现做什么!” 阮香浮沉下脸,一字一顿地问:“谁告诉你,我得了痨病?” 一开始,确实有个庸医说阮香浮得了女儿痨,得静养,可后来李郎中来看了一次,说只是普通的风寒。 后来阮香浮吃了几副药,也便好全了。 桃笙猛一抬头,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转而道:“什么痨病不痨病,看你当时那样就像是的!还有,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自甘下贱,巴巴地当个人尽可夫的妓子?” “下贱?”阮香浮不怒反笑,“全家被抄是自甘下贱?不愿为妾是自甘下贱?登台献艺是自甘下贱?果然夏虫不可语冰,倒是我往日里白做了坏人,拦着妈妈给你开脸了。” 她不认为自己的身世有什么好令人不齿的,也不认为出卖皮相和技艺就是自甘下贱,说到底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活下去的手段? 再说了,外头就比金阙楼干净么! 桃笙讽笑,颇有些破罐破摔:“别给你自己逞功劳了,明明陈玉浓不肯让我开脸,是念秋姑娘劝了她,哪有你的事?” “信也好,不信也好,已无关紧要。”阮香浮却道:“况且在我看来,为了荣华富贵使了下作法子上赶着做妾,却偏要扯上什么初见钟情的幌子,那才叫自甘下贱。” 桃笙一惊,慌忙别开脸。 阮香浮却不许桃笙避开,伸手捏住对方下巴,迫使她仰视自己:“我差点忘了,你机关算尽,却是连个妾,都算不上的。” 桃笙倍觉屈辱,眼中沁出的也不知是不是真泪:“阮香浮,以往是你说将我视为亲妹,你就是这样对待你亲妹子的?” 阮香浮仍是笑了。 她没有亲妹子,但有个嫡出的姐姐,从来是不将她看作是个人的。 幼时她也曾问过姨娘,为什么同样是父亲的女儿,大姐姐就能一脚出八教迈,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样样都请了江南顶尖的师傅教授,可她却被拘在小小的院里,一偷懒就得挨姨娘的打。 记得姨娘那时的目光很冷,冷得叫人看不懂。 姨娘说:嫡庶有别,尊卑有序。 大姑娘天潢贵胃,与你有云泥之别,所以你天生就该扎进泥里,为大姑娘铺好一条青云路。 可是阮香浮不信命,更不愿被踩在泥里。 幸好啊,抄家的圣旨来得那样快,阮香浮还没有被她所谓的姨娘完全给驯好了,就被那些缁衣枭卫给抓了。 只可惜,才出虎穴,又入狼窟。 每一个能够在教坊司活下来的女子,不是足够隐忍,就是足够顺从,但几乎没有一个,是真正愚蠢的。 她也不是因为蠢才受了骗,而是低估了人心的脆弱易碎,高估了人与禽兽之间的界限。 阮香浮松开手,摇了摇头:“若你是我亲妹,就你这脑子,就足够叫我把你塞回你娘肚子里了。”她替桃笙虚扶了扶簪,“你真该现在就看看自己这副嘴脸,丑的很。” 桃笙怒目而视。 这时严琢也察觉到了这边的情景与他所预想的不大一样,自报了家门得以过来,就看见春日正午的光景,阮香浮在红桃绿柳中浅浅而笑,姿色端丽如画中人。 至于她面前,一脸肿胀如猪的桃笙…… 严琢别过眼,好似看不见桃笙楚楚可怜的眼波,朝阮香浮拱手:“许久不见,阮姑娘可还安好?” “托了严公子的福,安好得很。”阮香浮瞥了桃笙一眼,还了严琢的礼:“严公子也是气色颇佳,满面春风。” 她身后的丝萦心里不甘不愿,却也福了福身:“丝萦见过严公子。” 又狠瞪了地上的桃笙一眼。 方才丝萦被自家姑娘的表现给惊着了,惊过之后,只觉得真真畅快,姑娘更是威风极了。 可转念一想,桃笙如今毕竟已不是金阙楼的婢女,这样打骂恐严公子不喜,因而又有些担忧,这才摈弃了之前的成见,好声好气地向严琢行礼。 谁料面前的严琢弯了弯眼眸,露出一个纯粹欢喜的笑容,亲自上前虚扶一把,对丝萦道:“丝萦姐姐可算愿意与我说话了,严琢喜不自禁。” 当下纳首要拜。 丝萦连忙跳开,看了阮香浮一眼,退到一旁去了。 严琢抬头见丝萦躲了,唇边笑容更盛,可目光触及了丝萦身旁的阮香浮,那笑容便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一揖到底,正色道:“阮姑娘,是严琢酒后失仪,唐突了你的丫鬟,我向你赔罪。” 阮香浮见这少年虽眼中清明,语气诚恳,但却是个识人不清的。 她不闪不避,说道:“既然你知道对不起我,我便受了。” 严琢听她这样说,先是一愣,再是眼眶微红,这才直起身。 可这原是应有之义,他一早就想到了今日的情景,不是么? 他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能开口。 阮香浮心中叹息,目光仿佛透过面前这少年,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你我缘尽于此,往后做个陌路人便也够了,我是无法再见你的。” “阮姑娘……”严琢低头,眼里已是泛起水光,哽咽道:“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桃笙纵然俏丽多情,可撇开她原本的身份,与府里的那些丫鬟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有他面前的阮姑娘,擅音律、通丝竹,既能与他弹琴相和,又能与他填词作曲,才是神仙过的日子。 可惜啊,偏偏是他喝醉了酒、认错了人,污了桃笙的身子,也污了他与阮姑娘的琴瑟之交。 严琢这样想着,难免对桃笙生出了怨怼之心,冷眼看去:“桃笙,你不是整日里哭诉要向阮姑娘赔罪?怎么人到了你面前,却是不说话了?” 跪在地上的桃笙眼见这两人渐入佳境,竟与她料想的全然不同,仿佛要彻底揭过此事,心下暗恨阮香浮这招以退为进,顿时着急。 她呜咽一声,狠狠心一面暗咒阮香浮去死,一面对着阮香浮砰砰砰就是三下叩首,听着都叫人疼。 桃笙语带着颤音,大声说:“姑娘有气只管冲我发,笙儿不敢有半句怨言,若姑娘实在恨我,随手把我撵了也好,只求您大人有大量,看在笙儿好歹服侍了一场,别把我卖进那些腌臜地方。笙儿定会抄经念佛,日夜为姑娘公子祈福,以赎己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