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下墙头的,正是尉珩。 他在上边坐了许久,仍在回味此前的歌声,眼见夜渐渐深了,这才想起还要去周照庭府上一述,连忙起身要走。 可尉珩忘了,即使是武功高强如他,也没法保证呆坐在墙头许久,还不腿脚发麻的,因此一不留神就栽了下来,刚巧倒在阮香浮与倩儿跟前。 这汉子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就看见木着一张小脸的倩儿提灯来照,满脸的警惕戒备,像是碰上了什么危险人物那般。 如此形容尉珩,原本也是没有错处。 因为锦衣卫干的就是杀人放火、抄家灭族的勾当,前头那年纪轻轻的婢女如临大敌地将后头那位盛装打扮的阮姑娘藏在身后,本是人之常情——他是第一次见阮香浮的,但一瞥小丫头手里的琵琶,就将对方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那婢女的眼神太过熟悉,却还是不可避免地令他一息之前尚有些温热的心,刹那间又一次冷凝了下来。 谁叫他是锦衣卫呢? 人们惧他、怨他、恨他,原是理所当然的。 因触景生情想起了孟凝儿之故,一抹浅淡的笑容,尚未从尉珩的眼底显露到他的脸上,就已经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不见了。 尉珩将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嘴角猛地向下撇去,可耳边传来一声轻“咦”,倒叫他下意识地循声望进了一双略带讶异的眼睛里。 阮香浮正从倩儿身后探出了小半张脸。 雪肤乌发,唇似点绛,眼生粉晕,此时恰有一线月光从她身后透了过来,将她那张本就有花月之神的面容,衬得越发梦幻绮丽,宛若神女。 而她俏生生地眨了眨眼,又似神女跌落了凡尘,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尉珩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再一提气,人已落在了墙外。 阮香浮这才回过神来,把那个记忆中替陆追打下手、送她提前上路的人,同方才那人重叠了起来,动了动嘴唇,却没发问。 倩儿更不是多话的人。 见那位虽未着公服、但极不好惹的黑脸汉子越过墙去,倩儿连在回去的路上碰上张乐水时,也没让提了一句告诉陈妈妈。 张乐水是来请阮香浮的,说是魏雨怜那儿有位江南来的富商,想请阮姑娘过去单独献唱一首,就是以黄金相酬也是出得起。 阮香浮当即讥讽:“魏大丫要是缺这些钱,让她自己使招数伺候她的恩客去,何苦扯上我?要知道,我这心口疼还没有好全呢!” 说罢颦眉做痛苦状。 张乐水苦了脸,可不敢掺入阮魏二人之事,只说道:“阮姑娘,我的阮二姑娘欸!雨怜姑娘巴不得你不去,但那位朱大官人固执得很,连念秋姑娘为你说好话也是不听的,小的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来求求您嘞!” 李念秋和魏雨怜凑到了一块儿,发生点什么祸事都不稀奇。 阮香浮更不愿去了。 冷笑道:“什么朱大官人、苟大官人,就是陈妈妈亲自来说,我今晚仍旧只等一个季总旗,旁的谁也不见!” 不得不说,季鸾的名头好使极了。 尽管是张乐水亲见那位锦衣卫的季总旗离开金阙楼的,可今晚点名来见阮香浮的确实是那位大人,因此到底不敢狠劝,又苦着脸去魏雨怜那处回话。 回到了小楼房中,丝萦也将事情办妥回来了。 阮香浮吃了几口常婆馄饨,又重新梳洗过后一夜好眠,竟是难得没有做什么关于溺水或是北镇抚司大牢的噩梦,反是一连几次梦到了那名脸容看不真切的锦衣青年。 有一次她几乎要瞧到他的眼睛,可偏偏被惊醒了,再次入梦,却再也梦不到什么上辈子、下辈子了。 掰着手指头一数,恰好是七天。 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 阮香浮原想暗地里去查那人身份,但一来她没有消息渠道,二来没有得用人手,竟是与梦中同样无能为力。 她没由来有些烦躁,更有些不安。 仿佛是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悄然发生了。 那夜过后,正如丁先生所料,金阙楼阮姑娘的名头渐渐在小范围内响了,时常有人特意来看的,只是阮大小姐十次里有九次托病不出,私下里对陈妈妈说要苦练一首新曲,到时在莺园文会上一鸣惊人。 陈妈妈说了阮香浮几次,见她执意如此,只得暂且作罢,并不迫她。 倒是魏雨怜颇有微词,每每见了阮香浮总要说些酸话,却被阮香浮反唇相讥,没能讨到好处。又有李念秋在旁假惺惺地添油加火,使得阮香浮越发的不耐烦了。 这日两日又在园中狭路相逢,魏雨怜嗤了一声,想也不想就说:“有人不知真病还是假病,都拖拖拉拉了两月还未见好,怕不是染上了什么恶疾吧?我看啊,妈妈就该早早把人移了出去,既清净又便宜,省得叫人看着碍眼心烦。” “雨怜姐姐真是知情识趣。”阮香浮眯着一双桃花眼,她看似柔弱,实则内里相反,“这口中生了恶疮的,确实应当早日移出去,否则万一传给了别的姐妹,可不是天大的罪过——你说对吧,念秋姐姐?” 被阮香浮点了名字的李念秋是和魏雨怜一起的,此刻正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儿,本是要如往常那样做个和事佬的,可她总觉得阮香浮的话里仿佛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当下不知如何开口。 于是说:“哎,你们都少说几句。妈妈既允了香浮,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说了,我们不都是好姐妹,为这点小事争论不休,有什么好值当的。雨怜你且让让香浮吧!” 阮香浮今日气不顺,也懒得与她们继续姐姐妹妹的,“可笑,我竟不知道我有什么要魏大丫想让的。怎么,只许她咒我,不许我反击?原来这就是你李念秋所谓的好姐妹,真是好没道理!” 魏雨怜一听更气了,尖声说:“念秋你别拦我,看看她这猖狂样,我今日非要教训教训她,省得她真把自己当什么阮大小姐了——我告诉你姓阮的,你们阮家都被抄了多少年了,还以为自个儿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呢!” 李念秋假意要劝,对阮香浮说:“雨怜心直口快,香浮你万万别与她计较,伤了我们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今日我就与你们好好说道说道,你李念秋所谓的姐妹之情!”阮香浮嗤笑一声,指着李念秋对魏雨怜说:“她把你当刀使,拿我作筏子,你到现在还不懂么?正是她所谓的‘心直口快’,叫你不知不觉得罪了多少人,还巴巴地念着她的好。” 魏雨怜却兀自不信,叉着腰哼了哼:“你发什么疯,竟然挑拨起了我和念秋?枉费念秋常在我们面前为你说好话,真是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哈哈!”阮香浮这下气乐了,“我只知道每一次她为我分辨过后,你魏大丫定会气不过,来找我的麻烦,你说是与不是?” 魏雨怜顿了顿,没有立即回话。 她还不算蠢到彻底,心念一转就回想了往日里众人相处的情景,竟觉得这牙尖嘴利的阮香浮,说的却有几分道理。 李念秋心头一跳,连忙使了真力拉开两人,仍一脸关切地对阮香浮道:“香浮你这是怎么了,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与我听,何苦这样伤我的心?” 女人多的地方总少不了口舌是非,但阮香浮身份特殊,想要脱离金阙楼不难,难的是脱离教坊司。 可若叫她日日与李念秋等人纠缠,又实在腻歪得很。 当下阮香浮想也不想地挣开李念秋的手,冷下脸地盯着她说:“李念秋,我不知这些年来哪里得罪了你,可我向来是一个没有什么雅量的人,你若再在背地里玩些不入流的手段,我就把你的脸皮全给掀了,看我们到时谁更倒霉一些。” 又凑近了她,腻声低语道:“也好叫陆追哥哥瞧瞧,你李念秋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李念秋揪紧了手中丝帕,忍不住露出些许狰狞之意。 眼下阮香浮这一番话,也与差点掀了李念秋的画皮无甚区别了,只是李念秋在金阙楼人缘极好,尚无法凭一席话就全然扭转了人们对她多年的印象。 李念秋紧咬红唇,心中气急,只得强笑:“怎么,你们竟真信了她的话?” 众女自是说没有的,可她下意识地去看魏雨怜等人的神情,却见众人或多或少俱都若有所思,顿时面色更白,连平常那般温柔的浅笑,也几乎维持不住了,只好酝酿起眼底泪意,唱念做打自是不提。 而阮香浮说翻脸就翻脸,翻完了也不顾李念秋如何,自雇了轿子出门去,说是要找人取她的琵琶。 她也没有说谎,毕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莺园文会以及日后的中秋大比,阮香浮自是要将一身本领发挥到极致的。 只是或许出门忘了瞧黄历,竟是碰上了陆追那个狗东西拿了柄玉箫也来修,阮香浮一见他那副高岭含雪的模样,就觉得有些牙酸,因时过境迁之故,倒没有上次那般惊惧了。 是啊,如今的陆追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就连功名也被今上金口玉言给夺了,有什么可怕的? 这样一想,阮香浮面对陆追就平常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