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饮酒作乐的其他人,其实并没有忽略季鸾这边的动静,一听季鸾这话招揽之意昭然若揭,纷纷流露出艳羡之色,恨不得当场替尉珩应了。 只因众人皆知季鸾背靠大树好乘凉,眼下暂且做个小小的锦衣卫总旗不过是权宜之计,早晚是要青云直上的,到时少说也会是南北镇抚使之一、或是镇守一方的大员,更重要的是,若能投靠了他,自然不必再看东厂那些阉货的脸色,岂不是一件天大的美事? 可是季鸾挑人的眼光刁钻古怪,不仅能力差的不要、武功低的不要,就连生得丑些、老些,都要被他嫌弃的,因而此人空降北镇抚司大半个月,拢总也没有挑到半个人,只尉珩一个稍稍能入他眼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尉珩仍答:“属下不敢。” 这男子风骨伟岸,面容硬朗冷峻,眉间一道不深不浅的竖纹,配合一双薄薄的紧抿的唇,叫他看上去总有些挥之不去的郁气和肃杀。 季鸾气乐了,冷笑说:“既然你什么都不知不敢,那就滚出去!” 他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酒盏往门上一砸,顿时一室寂静,连那些正与人调笑的妓子也惊惧地噤了声,而尉珩一个人僵坐此间,一张坚毅的面孔越发显得疏离冷漠,黑袍之下的寸寸筋肉俱都绷紧了,仿佛随时都要暴起伤人。 旁观的有些沉不住气的人,手已下意识摸向佩刀,反而是首当其冲的季鸾本人,丝毫不以为意,更是变本加厉地直直盯着尉珩的眼睛,似是在静静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尉珩却是硬生生将满腔怒火压制了下来。 即使对于他而言,季鸾的行为无疑令他感到了屈辱。 可他尉珩这些年来所受的屈辱还少么?若不是有大哥周照庭时时照拂,他早不知该如何穷困潦倒了,或许是否还有这条命在,也是一个无法深究的问题。 所以便是为了不牵连到周照庭,尉珩也不能将季鸾得罪死了。 因此这身形高瘦的汉子一抱拳,低下头:“属下告退。” 说完就径自起身,开了门走了,很是利落。 屋内不免有人偷眼去瞅季鸾脸色的,见他唇角含笑,似有欣赏之意,当下也不敢出言奚落不识趣的尉珩,又无事发生那般继续吃吃喝喝起来。 只有季鸾带来的小厮小声抱怨了一句:“二爷也太好性了,他算什么东西,也敢下您的脸子。” 嗓音轻软甜腻,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娇客。 季鸾轻笑。 他本就生得好,今晚一袭白衣锦袍,更显少年意气风发、俊美风流,又因他唇角天生就带三分笑意,此时温温柔柔地笑了笑,竟如一缕春风拂过,更添一分情浓。 却听季鸾说:“琉璃,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扔去镇北军军营。” 琉璃纤弱的身子猛地一颤,到底咬着嘴唇不敢再说。 自家二爷喜怒无常的性子,再没有比她这些季家的家生子更清楚了,只是不知刚走的那个莽汉有什么值得看重的,竟叫二爷如此当面给她难堪,半点也不念老太太的体面。 思及此,琉璃不免有些怨怼,却是转眼间记恨上了不识好歹的尉珩。 尉珩刚走,就听外边有人轰然叫道:“阮姑娘来了!” 金阙楼的大厅视野开阔,当中一处三四丈宽的高台,无论是在大厅吃酒的,还是雅间里饮宴的,都能轻易将高台上的景象尽收眼底。高台铺了毡毯,又悬了六角薄如蝉翼的绫纱,暖风拂动,便有几处的桃花随之蔌蔌而下,颇有些“柳摇台榭东风软”的意境。 一名盛装丽人由主楼款款行来,身段纤纤、姿容妍丽,捧了琵琶坐在那高台上轻轻一拨,楼下的大厅便安静了,就连楼上雅间里的,也纷纷开了窗,要一睹这位阮姑娘的仙姿佚貌。 季鸾独自占了一面窗,并未走近,远远地望了一眼,见心中就不免有些失望,皆因他这人本有些怪癖,只喜女子可怜楚楚的,若再有些面娇心狠,那就更妙了。 而今夜的阮姑娘美则美矣,却是艳极过盛,远不如白日里一个不经意的蹙眉乱人心弦,倒叫季鸾没了请她一见的兴致,也瞬间打消了带其回府的念头。 又有尉珩之事,总归使季鸾心中不渝,当下冷了脸,对琉璃道:“回罢。” 琉璃顿时一喜,狠松了口气,忙跟在了后头。 那边尉珩才下了楼,就见出门的必经之路上,已是站了那位金阙楼的阮姑娘,轻易便将楼中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一处,令尉珩有些为难是否该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正门离开。 偏偏面对女人时,尉珩还是一个面冷心善、怜香惜玉的软性子,就想仗着武功高强从后花园墙边走便是了,既不打扰那位阮姑娘演乐,亦不用将他自己暴露在旁人视线中。 于是调转方向,快步走到后头,刚刚提气跃上了墙,就听见水阁那面传来一串铮铮的乐声,如竹林新雨,羽觞随波,竟不闻悲声。 尉珩身形微滞,不禁伸长了脖子侧耳去听,隐约辨认出阮姑娘弹的是一阙极妙的定风波,便蹲在了墙头,不忍立刻离去。 “莫听穿林打叶声……” 曲是好曲,词亦是好词。 阮姑娘一开口,尉珩就听出来她唱的是苏眉山的名篇。 既是名篇,自然脍炙人口,也少了新意,可偏偏阮姑娘嗓音清越动人,不见伤情哀怨,却是婉丽自然,别有韵味。 待他稍稍回过神来,已是蹲在墙头不自觉地以手和着拍子,竟是忘了走。 他平生所好甚少,一为花鸟,二为词曲,只是到底出身于底层的锦衣卫世家,成丁不久后就子承父职入了户所,虽还能养活孤家寡人一个,余钱却总是不多,偶尔听雪阁那位孟姑娘愿意一拨瑶琴与他听,但从不唱词,不过是面对他时实在难以打发时间罢了。 此时尉珩微微一笑,干脆一撩袍角,抱着佩刀就在金阙楼的那堵墙上坐了下来,远远望去,像是一只融入了夜色的黑猫。 后花园有尉珩自得其乐,楼内内同样其乐融融。 推杯换盏的豪客早停了动作,酒仍是一杯一杯地喝,却是放慢了速度,悉数浇入了愁肠;至于悲春伤秋的文人墨客,有的如尉珩那样轻轻合着拍子,胸中顿生旷达,有的则被勾起了忧思,默默感怀自身。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干扰大厅中的乐声,即使是季鸾,也是驻足于原地,抬手制止了身后的琉璃,急匆匆开口询问的意图。 或许是曼歌悠扬,令今晚的月色多了几分柔情;又或许是月色朦胧,令此间的乐声少了几分尘俗。 轻纱微动,灯火辉映,越发衬得那高台上的女子不似凡人,一轮明月正高悬于天穹,从窗外洒进寸寸亘古不变的清幽。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二楼雅间内,一名灰发文士抚须感慨道:“月旬未见,阮姑娘如今的技艺越发精湛了,单论歌喉已有当年金玉眠金大家的七八分功力,假以时日必能青出于蓝。” 与他相对而座的是素衣的穆之薇,一袭青丝挽了单螺髻,只用一柄碧色的玉钗做为装饰,甚是清雅。 两人面前摆了一盘棋局,穆之薇执黑守白,当下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浅笑:“我亦觉得此曲洗净铅华,疏朗通透,与她从前大有不同,想来今年的中秋盛会,她或能拔得一筹。” “昔矣说好,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文士笑道,“不过今夜过后,丹青怕是要见一见阮姑娘的。” 穆之薇指间未停,淡然说:“若香浮得上美人图,是她之幸事,亦是谢先生之幸事——丁先生,该你了!” 丁先生“哎哟”了一声,急道:“错了错了,且容我再悔一手……” 说着就要去取局中的棋子,而穆之薇早防备了他耍诈,当即以手中扇柄轻击丁先生手背,冷着脸说:“事不过三。” “欸,欸。”丁先生面露苦色,只得执子苦思。 另一边,阮香浮弹唱了一曲,注意到季鸾已提早悄然离去,就下了高台托病不肯再唱。 倩儿安静地跟在阮香浮身后,手里捧着对方的琵琶,这丫头也不知道从前经历了什么,说呆不呆,说憨不憨,看上去木得很,偏偏手脚麻利、性格沉稳,只这半晚相处,阮香浮就觉得倩儿无处不妥帖的。 就好比此时,她们正提着灯往后头的小楼去,黑暗中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阮香浮尚未看清那从墙头掉下来的是个什么,倩儿已先一步挡在她身前,右手往下探入袖中,隐隐作护卫状。 阮香浮眼底眸光微闪,露出了些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