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这人对面另有两名装扮相同的男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那年长的便朝年轻的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令后者强自将当场打抱不平的心思按捺了下来。 年长的男子斟酌道:“季总旗,此次于大人所嘱之事干系重大,还是莫要因小失大,惊扰了集贤书斋背后的人为妙……” 这叫季鸾的,是堂堂锦衣卫北镇抚司下属的正七品总旗,虽看似品级不高,却地位超然,盖因锦衣卫是当今直属亲卫,掌管刑狱,有巡察缉捕之权,尤其是北镇抚司专司诏狱,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所以季鸾等人虽生得不俗,那茶楼的伙计却在奉茶后缩在楼下不敢上来,生怕不小心触了霉头。 季鸾嗤笑一声,道:“都盯了三天,这书斋也没见什么古怪——” 他将手里把玩的玉坠子往上一抛,赤红的络子越过那张唇红齿白的俊脸,斜飞的眉宇间透出些许阴鸷乖戾,与那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确实有几分像。 季鸾挑着眉看了二人一眼,声音又沉又缓,“莫不是,你们诳我吧。嗯?” 被他目光紧盯的二人连忙抱拳请罪,口称不敢。 年长的叫周照庭,一张容长脸,高瘦有须,亦是北镇抚司一名总旗,当即道:“确有探子查到,太平居士曾将文集托于集贤书斋刊行,只是至今仍不知他们是如何联络的,未免打草惊蛇,还望季总旗稍安勿躁。” 年轻些的是周照庭的结义兄弟尉珩,自然是诸事皆听周照庭的,此时并不插话,只与他大哥一样,默默等待季鸾自个儿衡量得失。 季鸾虽是恣意妄为,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狠狠拧眉瞪向二人,当下便没了什么猎艳的心思。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整个书斋查封的,再把所有人往北镇抚司大牢里一请,还有什么不秃噜个干净? 只是前段时间因锦衣卫手段酷烈、多有文人抨击之故,锦衣卫指挥使于禁于大人奉了九千岁之命,特特交代了近期行事需得注意些尺度,莫让朝中那些御史们又逮着了把柄,不是要集体碰柱子就是要抱着当今靴子哭诉的,让人烦不胜烦。 潘楼街上,阮香浮进了书斋,刚好撞上了一个青衣儒生被伙计给轰了出来,本是翩翩公子,此时却狼狈非常。 丝萦哎哟了一声,连忙挡在自家姑娘身前,还没来得及插起腰将那撞人的指着鼻子骂上一通,就听见书斋往日里和和气气的刘掌柜不阴不阳地道:“陆公子,不是小老儿故意为难你,只是你的身世早前大白于天下,解元之名亦被革了,我们书斋不找你赔钱就已是仁至义尽了,哪里还有余钱支给你。更别提你这本什劳子书了。” 说罢将手里的一册书往地上一掷。 “陆公子”生得极清俊,尤其两点瞳仁如星如墨,气度斐然,羞愤交集之下,更显殊色,却还记得先朝受了无妄之灾的阮香浮与丝萦一拱手,口称失礼,继而转头怒斥道:“颠倒黑白!原就是我著书立作得的稿酬,如今竟是被你这奸商昧了去!” 刘掌柜厚着脸皮哂道:“公子可不能这么说,须知七天前你的《述问集》兴许还能卖出些价钱,今日却只能堆在后头当柴烧,按照我们的约定,陆公子你可不是还该给些补偿?若公子真觉得小老儿处事不公,尽管报了官去,只是没了功名的,怕是要先挨上一通杀威棒。” 陆公子怒不可遏,指着刘掌柜“你!你!”了半晌,只得屈辱至极地捡了书,一甩袖愤而离去。 刘掌柜捻了捻山羊胡颇有得色,似是知晓书生多爱于颜面不愿纠缠,又仿佛自负自个儿书斋后头的靠山得力,当即没事人似得转头招待起了书斋中的客人。 阮香浮以袖掩面,早被那人几个时辰前还萦绕在她梦里的熟悉音容唬得半死,躲在丝萦身后瑟瑟地问:“那不是陆狗……陆追么,怎么成了这样?” 一见陆大狗官那张脸,她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恨不得叫他看不见自己,可转念一想,又反是恼自己太不中用。 丝萦叹气,面露惋惜:“哎,还不是春闺给闹的。” 说罢就凑到阮香浮耳边说起了来龙去脉—— 今日被羞辱的陆公子名追字梦隐,杭州人士,秋闺中举后因着江南解元之名一时风头无俩,更是听雪阁柔清大家的座上宾,与刑部侍郎严宗万严大人之子严子珝、左都御史方居廉方大人之子方阔之等人,都是春闺会元的热门人选。 哪知七日前,陆追被人挖出了身世作假,因本朝科举有“八不录”之故,陆追之母陆玉愁乃逆臣陆松岭之女,恰在此列,又有陆追欺瞒在先,罪加一等。 于是当日朝会结束,陆追被今上亲自下旨革除了功名,一夕间解元郎成了落水狗,连往日里捧着他的集贤书斋也翻脸不认人,不仅昧下了《述问集》未付清的尾款,更是好一顿冷嘲热讽。 阮香浮听完方才想起陆追当年之事,暗忖陆追此人最是心黑手毒、睚眦必报,怎么也不像是会为了些许钱财上门自讨欺辱的——可事实摆在眼前,莫非他又在谋划什么? 但转念一想,他此时不过是个落魄举子,还能谋划什么呢。 而眼见陆追受人刁难,阮香浮心中竟没有多少快意,反是略感怅然。 她将这归咎于那刘掌柜面目可憎、吃相难看,当下也不管伙计满口推崇的什么词选诗集、新鲜话本,不愿在此地久待。 只是出了门,心里却存了事。 犹豫再三,还是命丝萦悄悄地使人跟上陆追一瞧究竟,然后才扭头去了隔壁的画苑,倒让她淘了一副之白先生寄卖的一幅冻雀寒鸠图。等她逛去界身巷挑了一身成衣,上了来时的青布小轿取道回去,却不知也有一缁衣小卫远远地辍在后头,一路跟进了胭脂巷里,这才回转了东城的季府。 当晚,季鸾就去了金阙楼。 “这煞星怎么来了?” 金阙楼管事的陈妈妈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不已。 能在胭脂巷里站稳脚跟的,自然就没有消息不灵通的,是以陈妈妈早就将京中不能招惹的权贵牢记于心。 季鸾此人并非名门之后,但谁叫他天生会投胎,做了那九千岁的外甥,听说未进京前就是个吃喝玩乐、贪图美色的纨绔子弟,似乎是强抢民女时不小心打死了人,但因身兼锦衣卫之故并未落罪,反将苦主折腾得家破人亡。 后来进京去了要命的北镇抚司,那就更要命了。 陈妈妈又问:“他可说了要找谁?” 报信的龟奴叫张乐水的,暗自窥了陈妈妈的脸色,苦着脸讷讷道:“说是……要找阮姑娘。” “怎么是她。”陈妈妈拧眉。 若是旁的倒也罢了,只是阮香浮方才大好了,连牌子都没来得及挂上去,也不知道如何招了季鸾的眼,又是那样一副爱使小性的脾气,惹了贵人怕是要糟。 但季鸾也不是一个好打发的,少不得要那阮大小姐亲自下来一趟,于是陈妈妈交代张乐水说:“仔细伺候着,我去后头寻香浮去。” 张乐水顿时喜笑颜开,连声应是。 后头的小楼里,阮香浮正听丝萦说到陆追之母因陆追功名被夺而卧病在床,后来寻了一位老郎中看了,说是积郁成疾要静养,又开了一副破费银钱的养身方子,这才有了陆追去书斋讨要稿酬一事。 现下看来,不仅稿酬没有讨着,陆母的病情堪忧,他们母子二人在京中赁下的小院也快到期了,可以说是山穷水尽。 “真是……好惨呐。”阮香浮喃喃自语,两道柳眉轻蹙,语气却干巴巴的没有多少同情之色。 说起来,陆追这人与她曾有过一段孽缘,皆因初入教坊司时,陈妈妈正是从一干小姑娘里挑了她,拜在昔日的陆大家门下,后来陆母身子渐弱,再没多余的精力教授阮香浮,这才举家离京南下去了。 所以虽明知陆追将会是个杀千刀的狗东西,可阮香浮思来想去,是怎么也无法坐视陆母因无钱之故、病情每况日下的。 阮香浮唉声叹气了一小会儿,认命地开了妆匣的暗格,取了一张小额的银票交给了丝萦。 叮嘱道:“你小心些跑一趟陆公子处,说是陆姨故人陈氏玉浓所赠盘资,京中居不大易,还望他们早日回转苏杭,陆姨也好仔细将养身体。” 最好是,这辈子陆大人别搅合进京城这趟浑水,祸害祸害江南两浙之地尽够了。 偏偏心底依然有一道声音告诉她:没可能的,他天生就不是池中物…… 丝萦张了张口,忍了忍没有多问,将银票贴身藏了,说:“姑娘,那我去了?” 阮香浮摆摆手,已是坐到镜前。 丝萦只好出门。 谁想一转弯就碰上了板着脸的陈妈妈,后者将丝萦上下一扫,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丝萦心口一紧,觉得那张银票微微发烫,小心地答道:“姑娘想吃马行街那处的常婆馄饨,怕使人去买不够经心,只要我去。” 陈妈妈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阮香浮难伺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夜叫专人去买一碗馄饨,实在说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于是说:“正好楼里特制的药酒被南来的冤大头包圆儿了,喊上刁响与你一块儿,去北面李郎中铺子里取一些,暂且将今晚对付了。” 丝萦有些犯难,也只能应了,去找张乐水手下的半大小子叫刁响的,出了胭脂巷后再寻思找个机会悄悄去陆宅。 陈妈妈不知丝萦心中所想,见丝萦应了就不再管她,自去阮香浮所在的闺房,敲开门就看见她正对镜卸去白日里的残妆,怎么看都是一副不打算见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