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叡还记得,那日他提及要请赵大嫂帮忙补衣裳时她那骤变的态度。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她前后的表现差异太大了。 他当然不会觉得问题的症结是在赵大嫂身上,而应当是赵大嫂的女儿。 再加上,当日他们争吵时的情景,她不止一次地提起佑佑,当时他因刚刚发现她的身份高得超出了他的预计而心烦,还气恼她不爱惜自己,丝毫没有体会到她话语中的第二层意思。 现在想想,那一日她提及佑佑时,字字句句都是醋意…… 郑叡失笑地揉了揉额际。 往他自以为聪明睿达,却看不破一个女孩子的小小心思。 第二日,郑叡特意早些离开折冲府,直接去了回春堂。 大堂里还有几个病人等待看诊,郑叡朝正忙着的老神医颔首示意,便去了后头寻霍成双。 她正手拿一把破扇,坐在炉子前看火,炉子上正小火炖着一只砂锅,锅口冒着滚滚白雾。 郑叡刚一靠近,便闻到了鸡汤的香味。 他随手掀起衣袍,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细细地品了品夹杂在鸡汤香味中的药味,问道:“好香。里面可是放了当归?” 霍成双在他坐下时便看了他一眼,不过想到现在两人还不算和好,但淡淡道:“当归黄芪乌鸡汤。这是老……成大夫特意嘱咐了给我补身体的,只不过我一人吃不完,顺带分你一半而已。” 郑叡想了想,道:“我记得,这道药膳补气补血,很适合月事不调、气血不足的女子……” 话还没完,他便被霍成双执起破扇拍了一下。 “流氓!”霍成双微微红着脸道。 郑叡无辜笑道:“这是正经的医理,如何不能说了?再说,这盅当归黄芪乌鸡汤也不是只适于女子食用,我不是也有份。” 论起诡辩来,霍成双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只好轻轻“哼”了声,转过头去不理他。 郑叡又道:“你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起‘老’字后又生硬地改口叫‘成大夫’,我原以为你是戏称他为‘老头子’,可那日你脱口而出唤他‘老神医’。这是不是说,他的医术已神医到能起死回生?” 霍成双托着腮帮子,转头瞥了他一眼,噘嘴道:“他确实是我见过医术最好的人,就算把宫里太医署的所有太医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个。” 郑叡偏首,看着她脸颊上已经只剩下淡淡痕迹的伤口。 确实医术高超,才如此短的时间,她脸上的伤口就快消失不见了。他预计再过两个月,她的脸蛋就会恢复光洁如新。 不过,“可他一点都不老,为何还要加他一个‘老’字?” 霍成双捂嘴轻笑一声,笑眯了眼睛,“你被他的脸蛋骗了。十年前我初见他时,他便已经是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儿了,现在的这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是染出来的。我虽也弄不清楚他到底年岁几何,但最少已经可以当我祖父了。” 郑叡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心神呆了呆才回归原位,又好奇说道:“他驻颜有术?” 霍成双点了点头。“不过叫他‘老神医’并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他本就姓‘老’,‘神医’是号。至于本名,他从来不肯告诉我,我猜大约是他的名字太难听了。” “那你呢?我想,‘成’大约也不是你的姓氏。” “是啊。”霍成双很干脆地承认了。 这种事本也没什么好瞒的。 郑叡静了片刻,霍成双好奇地转过头去,疑惑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郑叡又开口了,“我近来一直翻看近年来的朝廷邸报。” “啊?”霍成双不大明白,话题是怎么转到邸报上去的? “双双,我们认识三个多月了。自从我知道你先前的遭遇起,我便一直猜测你应当是来自襄京城中的富贵之家,家中颇为和睦,教养你的长辈豁达又开明,又教授过你箭术和拳脚功夫,大约是武将出身。你从小没在父母身边长大,他们可能在外地,亦或是早逝。这样条件的人家在襄京城一抓一大把,所以我从前没未太过探究你的身世。” 霍成双静静地听着,心中微微泛起嘀咕。 他竟还说对了九成。 皇伯父确实又豁达又开明,当然还有睿智、大度、慈爱等等的优点。 这些年来,虽与那崇华夫人有些牵扯不清,但皇伯父的后宫空置多年,身边只有皇伯母一人,两人感情亦是不错,育有三个嫡皇子,可不就是家中和睦嘛。 而且,皇伯父现在虽是皇帝,但当年马上打天下是他亲率三军,说他武将出身,也是没错的。 他说错的只有父母这一条。 她生母在她几个月大时便过世了,但亲爹却还活着。 但他实在太离谱了,他将她丢给皇伯父养之后,就从来没管过她。他唯一会记起来还有自己这个女儿的时候,都是因为他惹恼了皇帝表哥,于是便火急火燎地来找女儿救场,让她这个女儿去皇伯父那儿给他说情。 所以啦,这也不能怪郑叡猜错了。正常人谁会想到,这世上还有只把女儿当讨好工具的亲爹? “直到那一日,在北城门外,你的玉佩碎了。最后一块碎片是我捡到后还给你的。” 霍成双眨眨眼睛,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郑叡见她神色疑惑,微微叹气道:“双双,那是一块龙头碎片。” 霍成双点点头,“我从小就戴着它,自然知道它长什么样啊。”她有些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你是担心违制吗?不会的,那是块四爪龙佩,龙纹也在规制之内。” 郑叡轻笑一声,这次的笑容里带了一些涩意,叫霍成双看得微微晃神。 “我后来去了解过,当今每年给宗室和大臣们赐下四爪龙佩的次数不算少。但这些正式赏赐的龙佩都要被恭恭敬敬供奉起来,即使佩戴也只能在正式场合。若要像你一样能从小贴身戴着,除非并不是明旨赏赐,而是陛下私下相赠。我虽不知这些私下赠与的龙佩还能不能被转赠给家中小辈,但起码你那位伯父一定是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吧,所以才能得到这样的龙佩。” 郑叡敛下双目,也遮住了眼神中的挫败之意。 “双双,这太出乎了我的意料。” 人到了高位,权力欲、控制欲都会越来越强,想必她的伯父也不会例外。那么,他在她的伯父眼里会是什么样呢? 郑叡自嘲地想,大约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一个是区区边关的小武官,一个是襄京城中千娇万宠的高门贵女,任谁不会那么想呢。 他在老神医面前虽还有意维持自己的骄傲,但实际上他并不是那么自信。 如今能叫他唯二坚持下来的,一是那日他以为她中了匕首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至今想起来他依旧会觉得心脏紧缩;二是她的态度,没道理她一个女子能坚持,反而他这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先退了。 但这些负面的情绪,她没有必要知道,他自己一个人来担着就够了。 她生来便该是被娇养着的,遮风避雨的事该由他来。 “我伯父是天子近臣?”霍成双脸色怪异地嘀咕着,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她伯父就是皇帝好不好! 他这想的也太复杂了。聪明人都是这样吗?经常一出又一出的,脑子里装这么多东西不会累吗? * 显然,霍成双也是个聪明人。 她很快就从他的前后语境中得出一个结论。 “你翻阅邸报,是为了找出我伯父是谁?” 照他自己所说,原先没有深究是因为目标太多,犹如大海捞针,但从他断定她的伯父身居高位起,就一下子把目标缩小了许多。 然而晋江城距离襄京城超过三千里,没有足够的情报网的话,作为记载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的邸报,确实是最快捷也是最准确的办法。 郑叡从自己难得的挫败中脱离出来,沉默地点点头。 霍成双点着自己的下巴,戏谑地问道:“那你有什么结论?” 因为他依旧以为她的伯父是个大臣,自然就是推测错误,她自然也不会去问他有没有猜到她伯父是谁。 郑叡摇头。 “满朝文武,二位国公、九位县侯、二十三位县伯,还有诸家士族、九卿六部的高官,我全部都推测过一遍。礼国公陆逊倒是很符合,可他是位孤家寡人,没有兄弟,连远房堂兄弟也没有,所以他没有你这样大的侄女。我还猜过罗州王氏,现任族长王志有个族弟,现在是从三品的归德将军。但是……” 他突然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霍成双被这突兀的一眼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然后,她就听见了他平静的嗓音。 “后来我想起,我们争吵的那天,你曾脱口而出王家的王二郎会很乐意娶你。同族不婚,这么一来,你当然不可能再姓‘王’。” 这下,轮到霍成双定定地看着他,瞪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王二郎很乐意娶我?” 郑叡幽幽地望着她,“你还说,想娶你的男人可以足足绕襄京城十圈。” 霍成双想了想,认真点头道:“这一点倒是真的。”末了,她又特别强调一句,“可他们更想要的是我伯父的侄女婿这个身份,才不是真心实意想娶我这个人。” 郑叡失笑。“那个王二郎呢,他就不必了吧?” 堂堂首相嫡子,也是现存的长子,去年以十九之龄摘得一甲探花,娶谁都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哪里还需要妻族来增砖加瓦。 霍成双有点心虚,但还是据理力争道:“我伯父之前是与王家约定过婚事,可那是出于这桩亲事对两方均有利的原因。。我真没说过他乐意娶我的事!要乐意那也是长辈们乐意,至于我和王二郎,我连话都没与他说过几次,哪里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估计跟我一样,都是觉得可有可无吧。” 她顿了顿,又道,“就算我真的不小心说过,那也是为了故意气你的。” 郑叡蹙眉。 王家从来都忠于陛下,还有崔、闻等几家士族依附,便是谢家都要避其锋芒,他们哪里还需要同别家联姻? “可你呢?我当时差点儿没命了,吓得半死,你都不晓得关心我一句,就光记得你的佑佑了……”霍成双低头,咬了咬唇道。 郑叡收回心神,望着她委屈的神色,不由心软道:“是我的不对。” 霍成双抬头,巴巴地看着他。 他竟承认了? 郑叡很不习惯跟人剖析自己的内心,也很少这么做。 但此时此刻,与她四目相对,特别是第一句话出口以后,后面的仿佛也变得简单起来。 他只轻轻换了口气,便轻声道:“那日,我看到了那个龙头碎片,知道了你原该是养在深闺的高门贵女,这个发现对我的冲击太大。所以我心乱了,才没有及时顾及到你。至于提及佑佑,只是那时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恰好看到她在那里,我便随便找了个话题。” 霍成双愣了愣,心情忽高忽低,弄得她只觉得好不真实。 她求证般问道:“所以,其实你是更关心我的,对么?” 郑叡直视着她,乌黑的眼瞳中有一个小小的她,郑重地说道:“于我而言,佑佑是赵大哥的女儿,是我的小辈。你不一样。” 霍成双追问道:“怎么不一样?” 郑叡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前堂传来老神医的大嗓门,“双双,饭好了没?我饿死了。” 霍成双皱了皱鼻头,对着前堂喊道:“我马上去做,您先别说话,等会儿我就来。”她转回去面对郑叡,“你快点说,到底怎么不一样?” “你那鸡汤都守了快一个时辰了,早就好了。赶紧先做饭去!”老神医一路说着,已从前堂走了过来,见了她和郑叡两人,嚷嚷道:“这么一盅鸡汤要你们两个人来守着,也不嫌累?快些去做饭,一会儿吃完了我还得替郑小子继续针灸呢,可别误了时辰。” 老神医都已经走过来了,自然就说不成话了,霍成双顿时扼腕不已,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郑叡跟着起身,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先做饭去吧。” 霍成双恹恹地应了,刚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想起一事来又连忙回过头,笑嘻嘻地对郑叡道:“阿叡,严格来说‘成双双’这个名字不算我假造的。‘成’是我生母的姓氏,而自小到大长辈们一直叫我‘双双’。你方才还有件事说错了,我生母确实早逝,但生父却一直都待在襄京城里,而且每日都活得逍遥快活着呢。至于我伯父,他与我生父是姨表兄弟,而不是同姓的亲兄弟或从兄弟。知道了这些,你不妨再去翻一遍邸报,看看这次能不能猜出我伯父是谁来。” 说完,她就笑着捂嘴跑了。 估计还是很难猜出来吧,谁叫他一心认定了她伯父是一位“大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