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二月初的清晨,滴水成冰,寒风刺骨。 四个彪形大汉身着折冲府的普通兵服,押送一辆简陋无比的囚车,从陈旧的驿站出来,上了官道。 这条官道已经入了晋州的边界。 晋州虽是大周朝地广人稀的边关,但因此处是晋州与丰州的交界,官道上还是时而有人来往。 处在边关的晋州向来是判流刑的案犯所往的重点地域之一,因此晋州的官道上,这样的囚车便经常可以看到。 不过,当人看到这队府兵押运的是一个女囚时,倒是叫人诧异。毕竟,极少有女子犯了重刑到需要流放到晋州这个苦寒之地的。 黄沙漫天之中,霍成双斜倚在四面漏风的囚车里,舔了舔干燥到破皮的嘴唇,入骨的冰寒叫她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身上布满了乌漆嘛黑的尘埃,脏兮兮的脸上还有两道狰狞的伤口,一道狭长的刀伤从颧骨延伸到嘴角,横过了左脸;另一道则更加严重,血迹已经凝固,一团黑乎乎的痂皮跟额上的乱发黏连在一起,形容可怖,宛如半人半鬼。 霍成双抬眼,近处是黄沙,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丘,都是清一色的土黄色,只有零星几点绿色。这样萧索寂寥的景象与繁盛昌荣的襄京城很不一样。 她从前听皇伯父说过北方边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澎湃景象,也一直很想去看看那份壮阔。 不成想,她有一日看到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一阵冰冷的风沙吹过,霍成双被冻得颤了颤,哆嗦着将裹在单薄的衣裳外头臭烘烘的厚毯子拉紧一些。 即使她已经被伪装成女囚,在这个她原本一辈子都不会坐上的囚车里熬了半个多月,她依旧无法适应这酷寒到像是随时会要了她的命的冰冷。 她身上原本穿的是温暖洁白的狐裘,但等她被打晕又清醒过来之后,那件皇伯父送她的价值连城的狐裘大氅已经不见了。 一同不见的还有她身上的白玉响铃簪、玛瑙绿石坠子、白玉雕绞丝纹手镯等首饰。 这些东西都是在她被拐后第二日被强行剥走的。 想到这里,霍成双忍不住去摸了摸额头上已经结痂的狰狞伤口。 那日,剥了她的大氅和首饰之后,其中一个匪徒起了歹心意图侵犯她,她反抗无能,又不甘被辱,便只好抱着求死之心撞树自尽。 无奈以前没撞过,业务不熟练,没死成。只是留下了额头上这个摸起来很恐怖的伤疤。 嗯,不光摸起来,看起来应该也很恐怖。 霍成双苦中作乐地想。 不过,她自尽的举动成功吓住了这帮假扮成府兵的匪徒,叫他们再不敢动她一下,甚至还给她用效用低劣的药粉敷了敷伤口,又给她扔了个破毯子,以防她冻死了。 他们似乎很怕她死了。 霍成双分析,也许是拐了她的幕后黑手留着她还有用,所以吩咐过不能叫她死了。这么一想,至少她暂时性命无忧。 当然,后来又一次听这些人奚落她,她才知道幕后黑手不是留着她有用,而是变态地想要把她送入军中为妓! 除了额上的伤口,还有她左脸也被人划破了,那是她昏迷时发生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 这么两个大口子开在了脸上,一定破相了。 也不知道等皇伯父将她救回去后,还能不能认出她来? 还有,皇伯父原先都跟王家有了默契,等过几个月她过了及笄礼,就给她和王二郎赐婚。 现在她破了相,王二郎出身最是崇尚姿容美仪的士族,其家族王氏都传承了四百五十年了,看了她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会吓得不敢娶她了吧? 霍成双撇撇嘴。 不娶就不娶吧!要不是为了皇伯父的皇权稳固,王二郎的脸又很符合她的审美,不然她还不想嫁呢! 霍成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又暗中去观察那四个看守她的匪徒。 他们四人就像普通的押运囚徒的府兵一样骑着马,为首的是在囚车左上前方的那人,她曾听到剩下三人都称呼他为“九爷”。 他们分散在囚车四周,但这一路上始终会有个人紧盯着她。一旦她试图呼救或者有其他的小动作,便会立刻抽出缏子将她打一顿。 霍成双被抽打过一次之后就老实下来,像是认命了一般,乖乖地不惹事。 皇伯父说过,如果不能一击即中敌人的要害,那就暂时蛰伏,耐心等待,直到时机出现! 果然,据她的观察,现在他们已经比最初放松了许多,偶尔还会走神。 她等的就是一个可以一举逃脱的机会! 只是,现在她已经在囚车上十几日了,距离襄京城已经好远好远。逃脱之后,只怕也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和精力回京,绑她的人也可能在半路上截杀她…… 这四个匪徒身上的府兵服饰应该都是真的,手上还有这一路上的通关文书,一路都光明正大地住在驿站里。 所以都半个多月了,始终没人发现他们是假扮的。 而且从他们能做到如此齐全的安排打点来看,幕后黑手在朝中一定有着相当的地位,也许在刑部都一定有自己的势力。 霍成双慢慢将冻得生疮红肿的手伸向胸前,隔着衣裳徐徐摩挲着她自小贴身戴在胸前的玉佩。 那日她撞树之后,血流成河,情况太混乱,所以这些人没有再仔细搜她的身,才将没有发现她身上的首饰其实还剩了这块价值连城的腾龙玉佩。 否则,只要他们看见了这腾龙玉佩,就凭它上面的四爪纹形,这群假装成府兵的匪徒就绝不会将它留给她。 因为在大周朝,帝皇所用衣饰皆以五爪金龙为准,皇室其余人等、将相臣子可在皇帝赏赐下用四爪金龙,民间祭祀等事宜则用三爪。 这块玉佩就是四爪龙佩,乃是她得封昭明公主时皇伯父送她的贺礼。 当年皇伯父寻了最好的和田暖玉,又召了全襄京城最好的工匠费了好几个月功夫一雕一琢而成,背后专门刻了她名字中的“双”字。 如今,这块龙佩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皇伯父那么英明神武,一定很快就派人来救她了! * 囚车一刻不停地赶路,总算在这一日入夜前赶到了下一个驿站。 霍成双一整日下来只吃了一个又冷又硬的窝窝头,早就饿得浑浑噩噩。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来,赶紧自己走下囚车。 不然,那些动辄爆脾气的匪徒又要抽她一顿了。 这个驿站比今早那个破旧得多,外头两面墙壁看起来破破烂烂,像随时都会坍塌下来似的。霍成双看得一阵心悸。 但到了里头,霍成双一阵兴奋。 因为——里头除了官员差役打扮的竟只有一桌人,其他桌上都是普通老百姓!还有那几个身材魁梧、身着统一的劲装的男人,他们没穿官服,应当不是官差,但桌上却放着几柄大刀,很有可能是走南闯北的镖师或者商队雇佣的打手。 有别人!只要她让他们相信她不是真正的囚犯,或许他们可以出手救了她呢? 下一刻,霍成双的神色又黯淡下来。 说得容易,可实际哪儿是这么简单的! 上一回她被抽鞭子时,任她说破了嘴,也没人信她。周围的人只相信她是个作恶多端的囚徒,因犯了事被流三千里,还不知悔改妄想逃脱,所以才招致了府兵鞭打…… 也幸好,她身前那四个府兵打扮的匪徒此刻诧异于驿站里头本不该出现的人,并未留意她神色的变化。 领头的“九爷”——正是之前的谢九——脸色很不好,气冲冲地朝正往他们这边迎过来的驿长斥道:“怎么回事?大周的驿站只供官差,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能进来了?!” “噗——” 驿长还没说话,镖师模样的那群人中就有人喷笑一声,嗤笑道:“这位差爷是哪家出来混的?不知道晋州地广贫瘠,来来往往旅人不便,平民百姓借用下朝廷的地方歇歇脚又怎么了?晋州并州一带的驿站哪家不是如此?京中的陛下都还没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计较了,你算个什么葱跳出来充大头?” 谢九一噎,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老四。” 镖师模样的人中又有一人开口喝住了他,不过语气中却并未见指责的意味,他看起来应该是这群人的老大。 “这位差爷,我家老四年纪小不懂事,才出言不逊,还请差爷大人有大量不与他一番见识。”老大模样的人起身,朝领头的匪徒拱了拱手,“大家都是出门在外,都有不方便的时候,请差爷高抬贵手。” 这群人的身份倒是与霍成双猜得八|九不离十。他们隶属于皇商杨家的商行,这一次是往北方跑货去的。 不过,他们并非只是被雇佣的打手,同样还是商行的成员,这个老大就是这一次商队的头头。他姓胡,人称胡老大。 西北民风彪悍,大漠中又马贼盗匪横行,所以杨家商行往这一带跑的商队都是选有些身手的壮汉上路,既能跑货又能自保。 这回,商队运气不怎么好,刚入晋州就碰到了一伙数量众多的马贼。胡老大带着商队的兄弟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但还是有几个兄弟受了伤,他家老三更是被刺中了大腿的大动脉血流不止,差一点儿连命都保不住。 幸好,他们在这小小的驿站碰到了个医术高明的老大夫,几针下去竟立刻止住了血,好一阵捣鼓之后敷了药粉才算保住了一条命。 这两日胡老大做了主,先在这驿站休整两天,等老三好一些了再上路。 胡老大还隐隐有个期待,那老大夫医术极好,昨日救治伤者那几手,只怕比宫里的太医都不遑多让,他们杨家商行的家主又是个惜才、重才之人,若是能将老大夫拉拢过来,家主应当会很欣慰。 所以,胡老大还不懈地在暗中拉拢老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