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不耐烦起来,这个庶子面上敬他,心里可一点也不怕他,他让他几次办的事,都是拖拖拉拉的能推就推,他是没空加懒得管他,要不然早就跟贾琏似的一顿打了。 贾琰不想跟这个说不清道理的父亲正面杠,于是笑道:“东府的老爷刚去了,国孝家孝两重孝在身,现在忙里着乱,何况我又确实没中,不若过一阵子,再去跟老太太提。” 贾赦自己想了想也有道理,反正这事暂时也不急,警告了贾琰几句别耍别的心思就急急的朝“沁姑娘”那去了。 邢夫人见贾赦走了,才冷笑了一声:“人家蟾宫折桂的都不敢不认母呢,我们哥儿了不起,一个举人,连我也开始瞧不起了。” 邢夫人很生气,她不想贾琰记在她名下是她的事,贾琰嫌弃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识眉眼高低的东西,想上高台盘,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和原来一样的乌眉烂嘴,心思多的像蜂窝子,告诉你,多早晚你都是这样,想什么都没用。” 在贾琰看来,邢夫人也是位妙人,随着他连连中榜,府里很多人对他的态度都有多多少少的变化,上到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贾政,下到各处的丫鬟婆子,唯有邢夫人,对他的是一如既往的坦诚。不顺心了就是一顿骂,也不管他已有功名在身。 贾琰非常怀疑是不是这个原身的亲娘曾经狠狠得罪过邢夫人。 其实他真的想多了,邢夫人就是这种人。别说他现在没考上,就是他是个状元,也不过是个七品的翰林,真没啥可稀罕的,邢夫人本身就是一品诰命,比她的妯娌王夫人高了好几个等级,但是有用吗?在府里,她照样事事不如王夫人,生活照样拮据,这些虚的东西,真不如银钱来的实在。 一生依靠的丈夫依靠不了,娘家势微,她早都没了安全感。这世上亲生儿女不孝顺的都多的是,更别提毫无血缘的庶子嫡母了,从这个角度看,邢夫人也有点道理。 邢夫人骂了一会儿,见贾琰没什么反应也觉得无趣,丢下几句“别做那洞庭湖里捞针的美梦”就拂袖而去了。 贾琰又去贾母那报道,贾母什么也没提,只是安慰了他几句,甚至还让鸳鸯送了他一包东西,说虽是没中,也该再去拜谢一下先生。 是啊,是该再去拜见一下先生了。 匆匆数载,虽然不曾杳歌轻岁月,依旧策马叹经年。 虞老先生对贾琰的再次拜访也毫不意外,结果都在预料之中,看见贾琰脸色淡然,点头道: “你年少遇挫,未必不好。由此可见天高地阔才人层出,吾辈不过蜉蝣矣。可知生而有涯,知而无涯。三省吾身,自当谦逊克己,慎言瑾行,勤学敏知,如此水到渠成也不是难事。” 说罢递给贾琰一册书籍。 “现在你时间充裕了,不若再从头梳理一遍,这里有刘忻郢大儒编写的《论语孟子注疏》,你先拿回去看。” 贾琰接过书册,却是看也不看,又放回了桌上,直接道:“先生,我不想再等下一次科举了。” “什么?”虞老先生没听清。 贾琰面色平静,又重新道:“我说,我不想再参加科举了。” 虞老先生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可思议的睁大眼。 “你!” 虞老先生气的直想拿书砸他,然而因为爱惜书最后还是放下了,只拿手颤抖的指向他,想骂又骂不下去,最后跌坐在椅子上,长叹道:“琰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贾琰不语。 “你我相交已近半年,虽不是师生,然我喜你性子谦逊平和,勤学有度,亦是倾心教导。天下五十而进学者何其多,你还未到及冠之年,竟然说不考了?你也熟读诗书,你也知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如今难道要我再给你讲这些道理吗!” “既如此,当初何必找上我?” 贾琰低头,目光落到那几本书册上,也不急着辩解,等了半刻钟,看着虞老先生气的不是那么狠了,才轻轻叫了一声:“先生。” 少年脊背挺直,如松如柏,声音低缓而清亮。 “我虽出身荣国府,但府上并不把子弟读书当成紧要的事,九岁之前,我也不过在家学混着,识得几本书写的几个字,九岁时才得初蒙,十岁的时候,我师承钱先生,自此才开始认真学起来,至今已六年朝夕,不说悬梁刺股,但也是雪案萤窗,寒夜忘眠。” 贾琰终于从桌上拿起了一本书,带着怀念感慨。 “事竟成者,奋发吾心,终溃败者,砥砺吾行。乐赢者众,持败者寡,故能者不决于显赫,乃判于顺逆两安者也。这是我曾经勉励自己的话。” “我考举人之前,钱先生就劝我‘时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但我不信,我还是坚持要考。” 虞老先生哼了一声:“你啰嗦一大篇做什么?现在还不是不考了?” 语气已经没刚开始时那么生气了。 贾琰整了整衣冠,笑道:“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先生,学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虞老先生疑惑:“那你?” “这不是放弃,这是选择,如果我因困难挫败而不得不弃,我不会辩解,但早在这场考试之前,我就决定无论是否落第,都不再考。” 虞老先生并不是顽固迂腐之人,他一听这话,也就理解了贾琰的意思,也不问缘由,沉吟半晌,直视贾琰的眼睛,只道:“你待如何?” “我想出仕,”贾琰深深一拜:“还请先生帮我。” 虞老先生诧异:“你是走举官的路子?” 举人进士都是有资格做官的,区别就在于,进士是包分配的,举人就得看机会了。每年年初,吏部都会放出一部分官员空缺,由本朝的大儒们或者三品以上官员优先举荐,一般职位不高,都是各地的知县,或者府学的学政等。 虞老先生三朝元老退下来的,也被人尊称为“大儒”,他去举荐,自然没有问题。 “你最开始找我,恐怕就是为这个目的吧,所以你才不在意拜师的事。”虞老先生看了他一眼,觉得可惜,终是忍不住道:“你年龄还小,这么着急做什么?三年后再考也不是问题。” 贾琰摇头。 虞老先生还是劝:“举官的路子也不是那么好走的,这些职位大多都是在偏远地区,不好做政绩,也不好出头,很多人一辈子就耽搁在那了。你若是进士出身,就能在翰林供职,熬熬资历,自然就上去了。” 贾琰还是坚定的拒绝道:“先生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虞老先生见他左右不听,又有点冒火,拍了下桌子:“你到底是为什么?” 虞老先生学识好,为人正直坦率,对他倾心教导,也甚为宽容,知道自己找他另有目的也不生气,所言所劝皆是为自己着想。 贾琰将书放回书桌上,在虞老先生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低声道:“先生,我怕顷刻间凶吉不能期。” 虞老先生疑惑:“这是怎么说?” 贾琰的声音平静如水。 “我的父亲贾赦,想必您是听过的,年前的时候他遇上了个叫石呆子的人,那人手里有几把扇子,我父亲喜欢,但不管许多少钱财,那石呆子也不肯相让,贾雨村为了巴结我父亲,竟让人诬陷了几条罪名,将那石呆子投进了大牢,财产没收充公,扇子自然最后落到了我父亲这里。” 虞老先生骂道:“被服儒雅,形同狗彘!” “石呆子在牢里受了私刑,出来没过半天就死了,死在了沈府大门前。那石呆子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因为一个多月没人管,活活饿死了。”贾琰别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难言的郁气压下去,继续道:“是我将她安葬的。可是,我连拜她一拜都不敢。” “先生,我后来做过梦梦见过石呆子,他把扇子给我,笑嘻嘻道‘扇子给你,让我背我阿娘走,阿娘腿不好’。” 虞老先生沉默了,半晌才叹道:“他人不义,与你何干。” 贾琰笑了笑,道:“子不言父过,我心里一直拿您当真正的先生敬重,所以也不想瞒您,类似石呆子的事,不只一件,也不只我父亲,我能拦住的都拦住了,看不见的,也别无他法,石呆子的事沈府必然知道,如今却毫无动静,只能说明圣上还暂时不想处置。” “前阵子东府的老爷逝了,可能是因为老圣上才走,圣上还追赐了五品之职,我们府,”贾琰自嘲,“也就是少则两三年,多则四五年的光景,我就算可以等到三年后,就算考的上,那时候再开始经营,恐怕就太晚了,而且在翰林也难以短时间内做出什么。” “先生,我不敢赌。” “若明年初就能外任,许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