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宝钗,只说黛玉这里,因刚刚与宝钗之言又触动心事,想他人好歹有母亲兄弟照应,不管成事与否,总有挂心惦念之处。唯独自己,孤零零一个。 正感怀间,却见紫娟托了个方形木楠锦盒出来。 “这是琰三爷送来的,”紫娟奇道,“这不年不节的,往日也不大亲近,怎么送起东西来,不知是什么物件。” 黛玉本欲不要,却见紫娟随手打开,露出了一角。 黛玉厉声:“拿来我看!” 紫娟正准备细看,不妨被黛玉少有的厉声唬了一跳,忙上前几步递给她,疑惑道:“不过是一方砚台,姑娘急什么?” 却见黛玉只瞧了一眼,便失声痛哭起来。 黛玉平日的眼泪多为宝玉而留,大多时候只掉泪不出声,似有万千愁绪攒于眉梢眼角,让人一看,便怜爱万分。 而此时的哭声,却带着放肆与彻底,她紧紧的抓着那方砚台,仿佛这是什么珍宝,用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就这样还是觉得不够,她甚至拿脸颊去蹭了蹭,带着无比的眷恋与怀念。 紫娟从没听过她这样的嚎啕大哭,一时慌的不得了,赶忙叫雪雁拿痰盆来,生怕黛玉呕吐,一时在旁又细问缘由。 黛玉不理,眼泪似决堤的冰水不停,她也不用手帕,泪水糊了满脸只用袖子一抹,似乎要把这么些年的委屈一并哭出来。 紫娟看着心惊,所幸可能是黛玉这次哭的比较无所顾忌,倒不曾吐,只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待要去找人,却听黛玉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去,去找……找他来。” 紫娟担的起一个慧字,闻言便吩咐人去找贾琰。 这是有名的苴却砚,苴却石多产于西南的悬崖峭壁中,取之艰难,又兼发墨如油,存墨不腐,耐磨益毫,故而珍贵非常。 林黛玉手中的这方苴却砚精巧非常,边部取用了深雕,以扬州五亭桥为背景,加之使用的是绿萝玉,天然成趣,如幽谷涌翠,既厚重浑实,又明丽浓郁。 背部用小楷刻着: 福寿荣嘉,敏丽弥坚。 在五亭桥映出的月亮旁,也小小的刻着一个林字,和月亮颜色相近,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 这是林入海在给黛玉三岁启蒙时,送给她的。字字朴实,不见探花郎的妙语,但却代表了一个父亲最真切的祝福和拳拳爱女之心,又包含了一个敏字,也能看出和妻子的伉俪情深。 小小的书房里,有这个砚台,有小小的黛玉,温润爱墨的父亲,还有明丽飒爽的母亲。 林黛玉第一次离家时没带着它,无非是觉得出门不能带太珍贵的东西,还是搁家里好,哪想到世事无常,再一回来,她却没有家了。 贾琰来的时候,林黛玉已经仔细收拾了一番,不过那肿胀的核桃眼还是能让人看出来她是狠哭了一顿。 黛玉请他坐下,然后自己也挑了一角坐下。 这两人的关系也有点微妙,之前不过是点头之交,后来几次接触,也在各种巧合下大多不对付。 但黛玉难得有点放松之感,就像我们一样,第一次接触很重要,如果第一次起了冲突,被他撞破了心事,那么在尴尬过后,就会有种满不在乎爱咋咋地的心态,大约就是反正我们都吵好几架了,彼此又两看两相厌那就一点都不用隐藏什么性情了。 当然黛玉也不屑隐藏,主要的原因还是黛玉看人有一套很自我的准则,当面讽她笑她,她会当面怼回去,事后却不会反感,她心底有一种直觉,来判断你这个人真不真。她最厌烦的其实是那种八面玲珑的笑面人,就像她曾经评价宝钗的“总疑她心里藏奸”。 黛玉道:“多谢你费心帮我寻了旧物。” 贾琰垂眸:“本就是我无端惹了你,赔礼道歉自是应该。” 黛玉细细盯着手中的手帕,也不言语,仿佛能盯出一朵花儿来。 他便自顾自说道:“我的一个朋友,他在扬州有家典当行……” “我最爱扬州的月色,‘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林黛玉却突然打断了他,脸上带着轻松和怀念。 她一开始叫他来确实是想问问的,然而此刻又觉得,问了又如何,总逃不过是那几个答案,她早就做了决定的,那么不问也罢,至少还能多保留一些美好。 贾琰明了她的意思,他想起磐月说的,你以为好,其实别人并不需要的话,也不提了,顺着她道:“月是故乡明,这一生还很长,林妹妹想去扬州,机会也很多。” 林黛玉低低地笑了两声,扭头瞅了一眼屋顶角,也不就他这个话做回复,她的一生,还能等到离了荣国府的一天吗? 贾琰顺着林黛玉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屋顶有个燕巢,只是那燕巢不知为何竟塌了一半,一只燕子绕着飞了几圈,便又飞走了。 林黛玉垂下头,看不清神色。 贾琰最近心情也不好,他抬头看了看,道:“你这潇湘馆太潮湿了,巢穴根本筑不了,给燕子做个竹屋吧,我把它钉在顶那。” 林黛玉犹犹豫豫:“这样行吗?” 贾琰就让人去荻草庐内取来自己的工具。 潇湘馆内最不缺的就是竹子,林黛玉一开始只在屋内看着他在屋外弄,后来终是忍不住好奇,磨磨蹭蹭的又走到他跟前。 贾琰动作很快,小小的竹屋已经初具模型,虽然简陋,但是竹香撩人,甚是清新可爱。 林黛玉用只笔捅他:“你别做这个门!我又不想关着它!” 贾琰道:“只是个样子,已经是秋天了,这样暖和点。” “你这个屋顶要塌了!” “不会,勾股定理很牢固。” “这跟竹子斜了!” “这个窗子的距离好像左右不一样。” “会不会有点小,万一它带小伙伴回来做客呢!” ······ 贾琰把手一摞:“你来做!” 林黛玉冷哼,实际上早心痒了,她正处于少女心爆棚的年纪,这种类似于给洋娃娃做衣服的游戏让她有些新奇,于是拿起竹子照着贾琰的样子开始绷线。 林黛玉心灵手巧,一帘竹窗让她做的像模像样,最后完成时,她特特拿起来朝贾琰轻轻晃动,只是还没等她得意的表情挂上去,只听哗啦一响,竹片就掉落了下来。 林黛玉面无表情的起身,贾琰面无表情的接替她的工作。 等贾琰上了梯子往上挂的时候,紫鹃已经站在底下等着,准备旧巢打下后就打扫,贾琰却默了默:“到底是它原来的家,就这么放着吧。” 紫鹃见林黛玉也不说话,便道:“是我没想到,有个念想也好。” 小小的竹屋挂上去,给屋里也添了一抹绿意。 黛玉眼巴巴的望向窗外,女孩的心思柔软细腻,她还往里面铺了细细的软草。 贾琰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屋外也没走,他执意的也盯着天空看,似是在寻找一个结果。 半个时辰了,等两人皆有些灰心之时,却听到“扑棱扑棱”挥打翅膀的声音。 黛玉最先欢呼起来:“它回来了。” 那只小燕子先是疑惑的转圈,之后吱呀叫了几声,似是兴奋,撞开竹屋的小门便飞了进去,又猛一下飞出来。 连续这么几个来回,小燕子终于确定了,这是给它的新家。 它飞出来,低低的在黛玉旁边绕了一圈,好像是在表示谢意,之后又飞出窗外,越飞越高,最终不见了。 黛玉这次却没有失落,她肯定的点点头:“它是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它是自由的。” 贾琰附和:“是啊,它是自由的。”他的目光也随着燕子越飘越远,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秋高风暖,我们都曾年少,我们都曾有一个美好到不愿离开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