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岳听得他称呼监军使刘忠爱为吾父,这才恍然大悟,指着刘世义说:
“原来都是你设的局,那不良人竟是你的手下,你与赌坊合伙引某入局。
你要夺得华亭港非是为了刘氏,乃是为了你自己与那刘监军使侵吞漕运的私利!”
“且饮过此杯,再论其他。”刘世义脸色一沉,语带威胁地说道。
吴中岳颓然地接过酒闭眼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某种鸩酒般。
他没能说出口的半句话是,不论自己会不会告密背叛苏龠,哪怕只为了侵吞苏州漕运的巨大利益,刘监军使都要找个由头除掉苏府君,故而他的背叛实则只是加速了苏龠败亡的时间而已。
哪怕他借此免去了被苏龠清算的危险,也会在未来被刘监军使当做用来贪墨漕粮的工具,乃至于事发后的替罪羊。
可他心里清楚,自己早已回不了头了,即便此时意识到自己遭人设局一步步沦落至今的残酷真相,也没有后悔药可找。
在刘世义看来,他与苏龠,已然是水火不容,苏龠不死,他也难活。
见吴中岳喝下了酒,刘世义大喜过望地鼓掌,叫出屏风外久候的美艳家伎来,说:
“如此,吴主事便是某之义兄了!来,且与某享此醇酒美人,跟那苏龠一辈子也享不得这富贵,反倒连累妻子,何苦来哉!待此间事了,小弟便亲自差人将嫂子与贤侄送来华亭,让义兄得享天伦之乐。”
吴中岳双眼迷离,也不阻止两名衣衫轻薄的美艳女伎将火热的娇躯贴过来,只觉自己已是一具行尸走肉,往日的坚持和志向都随着那杯苦酒隐没在腹中,从此他便是刘世义豢养的忠犬,再无他法。
......
华亭县西面三十五处,临近太湖南侧,芦苇荡中正停着几艘满载的小船。
“那刘氏子恁的烦人,竟敢如此支使某!”
为首一名刀疤脸面色狰狞,一边用环首横刀将一人多高的芦苇斩得四处乱飞,一边骂骂咧咧地说。
在他挥动横刀时,麻布制成的缺胯衫下不时露出内里紧贴胸腹的皮甲来,显然这伙人并非简单的贼寇。
他身后一个阴恻恻宛如毒蛇般的声音嘲笑道:
“若你拜刘监军使为义父,也可不受刘氏子差遣!”
刀疤脸闻言更是大怒,正想发作,但想到刘监军使捏着狼山镇军赖以生存的钱粮,又狠狠地将横刀收回鞘中,一声不吭地盘腿坐到了船舱内。
“对喽,我等厮杀汉都是劳碌命,贵人若是下令,岂有不从之理?莫非还想造反不成?”
那声音仿佛蝮蛇吐着信子,缓缓蚕食着刀疤脸愤愤难平的心,他咬咬牙,恨恨说道:
“且再容他一回。”
沿着坐在船头的刀疤脸向里面望去,每个船舱中有五人潜伏,此地共计竟有二十人好整以暇,将杀气收敛,正等待着什么。
......
今日辰时三刻,槛车便到了县衙前,李十将与浙西观察使衙门遣来的四名看守一同押着苏龠登上了槛车。
四人同样携来了刘忠爱调动牙兵后方才补发的调兵文书,这才让李十将等人松了口气,如此他们六名牙兵方才脱去了私自离营的罪责。
而苏龠却仿佛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命运一般,手里拿着一卷用竹筒封好的文牍,在上车前将其交给了等在县衙门口处许久的顾氏护卫,并说:
“某治理华亭一县三年,心得都在此处,还望顾府君能时时精研一二,使百姓受益,吾虽死无憾矣。”
李十将见此情状不由得虎目含泪,咬着牙撇过脸去,心中对那中官刘忠爱更为愤恨。
那顾氏护卫沉声应喏,郑重其事地将文牍置于怀中,作了一揖,随即便飞也似的向着顾氏别院中去了。
苏龠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氏护卫离去的方向,然后主动把双手举起,示意看守将自己枷起来。
“苏府君,得罪了,此去润州,某必将护得府君周全。”
李十将与五名牙兵总算从这令人难熬的看守工作中解脱出来,言语间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
然而苏龠却笑着摇头说道:
“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苏某大兄在被黜为饶州推官时曾修书借屈大夫之《离骚与苏某言及志向,而某亦以《离骚应答: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苏某一人之性命何足道哉,只恐我唐祖宗二百六十年之天下,不日便要翻覆,千万苍生何辜,竟要遭此大劫!”
言语之间,全然是大逆不道之语,已然是对朝廷挽回颓势的努力彻底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