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那破屋已然近在眼前,只见远处几名亭户正费力地将粗晒后的卤水装入木桶,然后倒入煎盐灶上的大号铁锅中,投入数颗石莲子,待其浮于水面而不沉时方才拿出火镰,借发火药用芦草生起火来。
据恶少年杨箕所说,这唤作“温锅”,用来初步加热低温卤水,待到卤水温热过后再转移至煎锅猛火蒸干,这个流程要一直持续直到盐晶析出占满煎锅为止,其间添加芦草不能停止,所以在煮盐前还需储备足够的燃料。
期间也不能遭遇大风雨或潮水侵袭,这般高强度的劳作至少要持续数日。故而时人有云:亭户煮盐之苦,尤胜防秋戍卒,盐官盘剥之甚,岂止敲骨吸髓。
听到此处,顾柯也有些默然,他家里便是贩私盐起家,深知盐监治下盐户之苦,他能得补阙也是因为考进士科时关于平庞勋乱与治理盐监的时务策论得了时任门下侍郎,户部尚书兼吏部尚书的曹确赏识。
在考明经科及第后经吏部铨选时得其暗助,顾柯能得这检校上县丞之职,也是因为他通过中人对曹确许诺将于江东推行新盐法,让治下每监的官盐产量两年内升至三千石。
而为了验证自己并非虚言,明年夏秋两税征收时他要在自己主政的华亭县内上缴一万石官盐供盐铁转运使发运,否则曹确便将奏明朝廷将他夺官并处以流刑。
顾柯于盐政的诸般见识便得益于其父兄多年来行走流窜于江淮各地盐场贩运私盐的经历,如今绝大部分两浙盐场盐亭都行“晒卤煮盐法”,即以晒法围盐田制卤后取卤水舀起,再经煎锅将卤水蒸干法得盐。
他于咸通十二年吏部铨选关试时就提出希望在两浙观察使及淮南节度使下辖涟水、湖州、越州、杭州等盐场,嘉兴、海陵、盐城、新亭、临平、兰亭、永嘉、大昌、候官、富都等盐监试行“改煮为晒”制盐,效法河东盐池将晒盐法推广到食盐生产的全过程而不仅仅用于制卤。
因近世以来吴越人丁蕃息,地狭人稠,而煮盐法需大量燃料才能制盐,故而亭户在土地越发紧张的江东之地为获取燃料而与周边农户频繁发生矛盾冲突,影响产量不说还容易滋生事端。
即便芦草,竹木等燃料充裕,煮盐法效率仍颇为低下,其利难以应付朝廷为平民乱而愈发捉襟见肘的财政支出。
当然改煮为晒法的另一个好处则是海盐生产门槛和所需资源的大幅降低,产量也随之增长,自然私盐贩子们要获取食盐也就更为方便安全,这也算公私两利,回馈家族了,顾柯如此想到。
胡思乱想之间,只听得一声娇斥从前方传来,盐户村逼仄杂乱的茅屋间,斜刺里风风火火杀出一员女将来。
只见她身材娇小,只高约五尺三寸,面容圆润中带着坚毅,五官透出些许凶相与那恶少年杨箕颇有几分神似。
其肤色颇有些烈日暴晒下长期劳作带来的黝黑,身着褐色短衣,手掌宽大,布满了因收割芦草,煮卤烧盐而留下的疤痕和老茧,有些破旧的敞口麻布裤脚踝处用绳扎紧封口,以免在盐田中干活时卤水沁腿,引起风湿,那她的生计,嫁妆便都没了着落。
“好教你这青肚皮猢狲杨三晓得利害,日不做夜磨嗦整日里偷奸耍滑,不想竟招来了官人问罪,耶娘怕是也要被你连累了,当真是不肖!”
那女子叉着腰戟指痛骂起恶少年来,盐户穷困,忙时不分男女都要下盐田卖力,故而盐户儿女大多吃苦耐劳,最是瞧不上这等恶少年,看来这女子应是其姊妹,不想竟泼辣如此,当真令人咋舌。
“杨二娘你休要血口喷人,某是立了大功,正要领着这位郎君前去拜见耶娘以尽孝道,可不是那等流贼匪类贻害家人!”
不料杨箕却得意洋洋地指了指天上,再指了指顾柯,顾柯见状也微微拱手,笑着说:
“正是要前往拜谒令堂,以酬恩公舍命相救之义。”
“不是通匪事发便好,奴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俺家出了贼,可休怪奴不讲姊弟情谊。”
亭户算作良民,在我唐制度中仍归两税户,故而女子尤其担心家中出了贼,到时全家便有被贬为贱民永世不得翻身之忧。
那女子这才放下心来,但犹自警告恶少年道,随后她拍拍手手,只见那看似无人的茅屋后走出一大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小少年来,都带着警惕的眼神盯住了顾柯,不由得让暗暗叫了声苦。
看来这盐户还真是武德充沛,对官府的敌意不小,怪不得盐官县各盐亭近来能收购的官盐数量越发少了。
随后在杨二娘的吆喝声下,这一大群只穿着半截敞口裤的少年都跑去盐户村另一边的滩涂水荡边拾取芦草了,只见那横刀笔挺般的叶被这些个半大少年截下捆扎成团,然后由稍小的少年两人一组送去盐灶旁,尽管这些少年看起来都是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却俨然有了军中令行禁止的风范。
“必不使恩公兄弟姊妹再受此等辛苦。”
顾柯突然有些感慨地对杨箕说到,杨三听罢只是摆摆手笑了笑,也不回话,显然是对官员真的会关心亭户们的生活感到不可思议,宁愿相信这不过是场面话,只要这官人愿意出几贯钱几匹绢布补偿他自己的家人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顾柯也不在意,只笑了笑,暗自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曾经写下的策论落到实处,在看到盐户们的辛苦劳作后,他没来由地心里一紧,只觉脑子里的记忆越发明晰,不时便有前所未见却能让他自然而然理解的词句或画面从中窜出,或许其中就有两全之策?
更何况他为了博得补阙的机会在曹公面前夸下海口,称新盐法要令江东每监年产盐过三千石,而要想官府能收购更多盐,要让每个盐场能产出更多盐,也得让亭户的日子好过些才行。
如若不能在曹确后年迁转前见到明显成效,考功司堂官刀笔之下必将判为下等。
到时别说转为正官,这检校官怕是也做不成了,回吏部守选必然再难得美职,如此便堕入浊流,沦为我唐再常见不过的登科却无官可做之游士,蹉跎之下再难翻身了,到时更是无颜面见为自己求官而付出巨大代价的家人。
曹公一向秉公持重,如若自己不能履行承诺,被槛车入京或流放代北,或流配安南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之事。一旦落得这般下场,以朝廷对流人犯官的态度,还不如早早死了痛快。
这杨三郎却是不知自己的处境不比他这亭户之子要好到哪里去呢,顾柯心里暗自想到。
顾杨二人行至一座低矮茅屋前,只见一老媪正佝偻着腰捡拾地上散落的柴火
顾柯见了她刻满疲惫的脸上皱纹密布,只一声叹息,附耳对杨箕说了几句,见他满脸不信地望着自己想要进一步确认真假,不由得笑骂了一句:“你这识不得好歹的泼皮,愿还是不愿,给句准话,某可不说第二遍。”
那杨箕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前有些湿润的泥地里,对着母亲猛地磕了两个头,口中说道:“孩儿不肖,让耶娘受累了,今番有了大造化,有幸相识了顾郎君得其赏识,某愿为顾郎君牵马前驱,还望耶娘成全!”
那老媪看到青衣官人先是露出恐怖的神色脸色发白正欲躲避,恐怕以为是儿子私下通匪案发引来官差,却见儿子拜倒在地,听完他的话后布满褶皱的干瘪脸庞又一下子涨红了,一边掐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叫道:“天可怜见,我儿竟有此造化,阿弥陀佛!”
说罢她竟双手合十,闭目虔诚地念诵尊者名讳祈祷,顾柯见此情形,不由得思虑起来,净土宗在两浙平民之间很是流行,盖因此地人多地狭,兼并极甚,穷者无立锥之地,生活困顿已极,然则长年供奉寺院并非常人可以负担,故而民众多信奉念佛修行即可往生净土的净土宗。
据说他曾祖顾逋翁隐居茅山时也曾精研释氏,老庄,在两浙一带颇有隐士贤名,可惜自其子顾非熊后顾氏再无人登科入仕,沦为寒门,到顾柯父亲这代已然沦落到要靠化名为匪贩运私盐维持生计,幸而顾柯是个读书种子,侥幸得官,总算能重振家名不至有辱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