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72年,咸通十三年,大唐王朝最后一个相对平静的年份,历史的车轮正缓慢而坚定地碾过它老迈垂死的身躯。
沙陀部众首领,刚刚因平定庞勋之乱而官拜单于大都护、振武节度使,赐名李国昌的朱邪赤心正拒不奉诏,割据代北,试图将山西北部全数纳入沙陀控制之中。
江淮之间大乱刚定而群盗又起,关东积年大旱,中原各地州郡颗粒无收,更大的风暴即将席卷唐朝淮北广大的土地,王仙芝与黄巢正广纳庞勋余党,前所未有的动荡和恐怖已然蓄势待发。
......
浙江西道观察处置使衙门驻地润州城外,江南运河渡口,一名身材高大的紫袍官员正背着双手,眯着眼睛看江上漕船来往。
身后肃立一众衣甲鲜丽的牙门将,威势无比,拥着一杆猎猎作响丈余高的牙旗,上书几个大字:
“检校司空同平章事兼润州刺史浙江西道观察处置使曹”。
这旌节仿佛昭示了长安天子两百多年来的荣光与威势还将继续镇压江南东道广袤而富庶的土地。
此时转运船队已然将夏税运抵洛阳后自汴河出淮水入大江回到江南,只等十一月秋税征收完毕后再发往东都。
而水陆码头另一旁,刚刚渡江逃至浙西就被抓获的抗税流民们衣衫褴褛,麻木的瞳孔里爬满了因饥饿和劳累而生的绝望。
如同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光着脚深深浅浅地踩在岸边滩涂中,彼此的脖子和双手都被一根麻绳捆住,由一队披甲执刀的牙兵领着,走向不远处的刑场。
其中不乏有身不满四尺的总角孩童,哭喊着好饿,而妇女则远远地落在队尾,一边忍受着牙兵的揩油,一边焦急地奋力往孩子哭喊的方向张望。
然而就像身上布满破洞的麻衣阻挡不了牙兵们粗鲁的手入侵一样,她们的脖子被粗壮的麻绳紧紧地拴住,仿佛绞索,拼尽全力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的孩子。
有的壮年男子想要反抗,牙兵们便横过刀鞘猛打他们的眼鼻和腹部,打得哀嚎不止血流满脸,本就摇摇欲坠的黄牙也和着血落到淤泥中,再被后面跟着的人踩进深处。
多年血腥混乱的征战早已令他们练就一身铁石心肠,只要上官足额支付军饷,便是让他们立刻攻打对岸天下富庶第一的扬州城也不在话下。
因关东积年大旱,宣武军,天平军或感化军治下逃往江东的流民便络绎不绝,然而自朝廷严令各镇搜捕诛杀跨境“庞勋余党”的命令下达后,几乎每月此地便要处决一批因关东大旱而逃亡的越境流民。
未经审判,他们便被冠以“庞勋余党”和私盐贩子的罪名遭到牙兵们挨个斩首,斩下头颅送往江边一处小高坡上和此前堆积好的一同垒成京观,尸体则抛入江中,一时间江面上满是晕开的赤红,那小坡也像是涂了一层深色朱漆般醒目。
土壤吸干了脂肪和血液,散发出令人心底发颤的油亮光泽,腐肉的臭味引来蚊蝇,野狗和鸟雀群聚啃食,来往航船都能远远望见这一副阿鼻地狱般的景象。
一苏姓青衣文士从刑场方向快步过来,显然正是刚才的监斩官。他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杀完人后衣带血却面不改色,还嘻嘻哈哈地讨论今晚去何处寻花问柳的牙兵,随即朝紫衣官员拱手说:
“曹司空,某还是觉得那顾柯之言不可轻信,东南财赋重镇,盐税更是重中之重,岂容此等弱冠小儿夸口妄为?如若有失,只恐动摇朝廷根本。”
那紫袍大官不以为意,笑了笑说:
“宏韬稍安勿躁,某既许了那顾禹巡以巡盐判官兼领检校华亭县丞,便不可出尔反尔,若其未能在明年夏秋两税征缴时按万石足额上缴官盐,自有槛车送其流配万里。
且不过令其治华亭一县之盐政,即便不成,也无伤大雅。
近来西南又有蕃人勾结南诏入寇,官军在岭南大败,死伤数以万计,若再无新的财税支撑,再加征田赋,只怕中原,淄青各郡就不单是流民越境这般简单了。
某观宏韬如此在意华亭县丞人选,莫不是因华亭县令苏龠之事而心忧?”
曹确话锋一转,惊得那苏宏韬再不敢言语,只得称罪告退,心中暗自叹息:
“苏龠吾弟,某对此事算是无能为力,到底能不能脱罪,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但愿那顾家子不是阿谀宦竖之徒。”
尽管曹确身边文士武将多达百人,却无一人质疑对过境被捕流民全数诛杀是否有伤天和,只因朝廷已然无地安置流民,也无力恢复生产。
只能严令各道守住边境不要让流民鼓噪,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各道节度使已然是心照不宣。
......
咸通十三年春,有二星从天际而上,相从至中天,状如旌旗,乃陨。九月,蚩尤旗见。
随着彗星降临,两个不同寻常的灵魂也来到了这个世界,其中一个降临到契丹迭剌部酋长耶律匀德实四子家中,生下一个男婴来,他被其父取名为耶律啜里只,后人则称之为,耶律阿保机。
而另一个则兜兜转转,于八月十五日时分,落入了唐朝江南东道,浙江西道辖下杭州余杭郡盐官县捍海塘岸边一名正待观潮的顾姓男子身上。
其身着碧色弁服,足踏乌皮履,头戴黑幞头缠丝葛巾子,将发髻包裹得规整,一副低品地方主政官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