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积着凛冽的雪花,如破碎的玻璃般袭击着大地上的一切,黑色的山石上铺着一层毛毯般厚重的积雪,却丝毫不给人柔软的感觉,反而像是摆上了密密麻麻的钉子。 在一片荒芜的的山岩间,除了雪,除了石头,没有任何有生机的东西。蜿蜒向上的道路早已被冰雪覆盖,看不出原来的痕迹。 不远处,忽然有什么正在蹒跚地移动,迎着霜刀似的雪花,缓缓地走在风雪中。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但那白色长袍却不再呈现纯洁的颜色,而是一种灰蒙蒙的色泽,沾染了无数灰尘,象征他身份的衣物也破破烂烂,衣角已经被摩擦得变成黑色,看上去十分落魄。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时不时停顿片刻,伸手把帽子向下拢了拢,企图阻挡风雪的攻击。 “当神殿的光芒穿越陆地的黑暗……”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间,风声与雪声快要将他的吟诵淹没,因为过于冷冽的空气与风尘他说话只能断断续续,以致渐渐低沉下去,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倒。 然而他仍然说着:“……魔鬼的烛光……照亮凡人的罪恶之心……” 他身上传来铃铛的清脆声响,演奏出招魂的乐曲,那是来自东方大陆的古老的乐章,曾经让多少徘徊在幽冥的魂灵找到出路,如今,却将永远留在这片虚无的雪域。 白袍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向上看去。原本阴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出现一束强光,从很远的地方迸发向上,穿过风雪的屏障,仿佛要冲向天界。 “当神殿的光芒穿越陆地的黑暗……神殿的光芒……”他呢喃着,缓缓地跪倒在雪地上,双手合十,向着那道光束跪拜下去。 他的手深深埋在雪里,本就冻裂的手掌更加潮红,似乎是裂开的伤口处开始泛着红色的血丝,他的嘴唇在颤抖着,紫色的唇开开合合地说着什么,血液在他的皮肉下流缓慢流动,慢慢地,慢慢地,终于停止了波纹。 风雪渐渐大了,空中的光开始减弱,细碎的雪花随着旋风腾越向上,抚开他身上的雪花。 那声音还在飘荡着,飘荡过高耸的雪山,直到另一边,没有终极的陆地。 …… 德罗伊利斯在凡弥伦语中即“春天不会离开之地”,每年冬季,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为了躲避家园的寒冷,来到这个山脚下的温暖小镇。一到冬天,镇子上就人挤人,一时间热闹非凡。 但这个冬天,镇上的人似乎有点太多了。 彻夜点亮的灯火,连最隐蔽的巷道里都漂浮着葡萄酒的香味,人们在欢笑,尽情享受这里喧嚣的魅力,在温暖的空气中舞蹈歌唱。 街头的小酒馆正点着一盏橘红色的灯,紫藤萝向下垂去点缀着酒馆的窗户,爬墙虎悠闲地漫步在墙壁上,古旧的木门微微敞开一条缝隙,一片嘈杂之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异常清晰。 胡子花白的资深酒鬼莱恩摸了摸自己寸毛不生的光头,咂咂嘴倒了杯酒,故作神秘的对底下几十双闪光的眼睛地说:“……他就这样走进风雪中,然后,再也没出现过。” 故事终了,听众还是意犹未尽。 一个红头发脸上长着雀斑的小男孩立刻举手,兴冲冲地晃了晃胳膊,以示自己的存在。 “噢,艾伦,我真喜欢你这样的听众。”莱恩喝了口酒,伸出粗粝的手指懒洋洋地点了点小男孩的方向。 “请问,”名叫艾伦的男孩眨着亮晶晶的眼,满怀好奇地问,“那个东方人为什么要去环山?” 莱恩揉了揉额头,一副为难的样子,粗声叫服务生再倒一杯酒,然后回头说:“是个好问题,我们无法猜出这位勇敢的东方人干嘛不选择稳妥——哦虽然也不能算很稳妥的海路,非要攀登一座没有人会翻越的高山禁地,但显然,一件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发生了——有人要穿越环山,而且失踪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孩子们一眨不眨地等着他,暗暗咽下一口唾沫。 莱恩顿了顿,看着围在自己脚边平均年龄不超过十二岁的听众,得意洋洋地举起酒杯,像说悄悄话一样弯下腰,凑近这群孩子,露出因长期酗酒吸烟而变黄的牙齿,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声音:“有大事要发生了,而且是关于东西大陆的,都无法避免的大事。” “你说的大事是要还账吗?” 莱恩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小孩们原来又恐惧又兴奋的神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全都幸灾乐祸地看着手足无措的莱恩。 “啊,事实上,这只是睡前故事罢了。你明白的,小孩子对稀奇古怪的东西总有一种猎奇的心理。”莱恩笑眯眯地转过头。 他身后,一个披着褐色斗篷的少女站在那里,宽大的衣服套在她的身上,好像是床单一样。少女有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五官精致小巧,皮肤少了几分血色,看上去有些纤弱。 她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对着莱恩,平静地开口:“我个人认为,你上次为了躲债拖着肥硕的身体跑了十六条街并化装成女人的事会更加满足他们猎奇的口味, ‘六旬老翁为还债掉节操变性’和‘一东方人失踪’这两个事件你觉得哪个更有吸引力?” 莱恩咬牙愤愤道:“这是你的脑回路而已,孩子们没有那么重口味。” “莱恩爷爷,棠说的是真的吗?你化装成女人?”艾伦非常适时地问。 莱恩:“……” “当然了,艾伦,如果你有兴趣,我会把他为了喝酒偷爱丽太太的项链结果被她家狗追了半个小镇的事也告诉你。” 莱恩:“……你不是已经说了嘛!” 棠看了看外面桌子上闹腾的人,把灯挂到墙上,一脚踹开莱恩,自己理所当然地坐下,对着一群笑得前仰后合的孩子说:“很晚了,你们的妈妈已经着急了,快点回家去。” 孩子们这才欢笑着跑开了。红头发的艾伦却迈着小步挪到蔫儿了一样的莱恩面前,小心翼翼地瞥了棠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就怯怯地问:“真的要出大事了吗?” 莱恩无精打采地掀起眼皮看了看他,说:“你再不走我就出大事了。” 艾伦恍然大悟,撒欢一样跑开了。 棠:“很好,现在我们来算算账吧。” 莱恩:“……” 就算他走了依然会出大事。 莱恩此时坐在酒柜前面,面对一柜子五光十色的玻璃瓶,却很没出息地缩在凳子上望着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美酒,等待着酒柜后的少女算个总账。 棠的手指点了点账本的某个位置,宣判似的语气令六十多岁的莱恩浑身一抖:“两升杜特酒,六升伊芙丽,二十升达克肯尼,啧啧,看来你对霍西塞的酒情有独钟。” “他们的酒比较纯。”莱恩小声哼哼道。 “所以你就选择了收税最多的达克肯尼?真是可爱,六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这么可爱,你都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棠略微抬了抬眼,灯光反射着她手边彩色酒瓶的光影,绚丽得晃花人眼。 鉴于多年和她交往的经验,莱恩肯定她不是在表扬,这个语气,就算是没有交往经验也能听出里面赤/裸裸的讽刺。 “总共三十个金币,”少女缓缓地宣布结果,“加上你之前欠的,总共一百零一个金币。” 莱恩迟钝地眨眨眼,才开口:“真是一个天文数字。” “除了抢劫,你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偿还了。” 莱恩刚要说话,棠立刻打断:“包括你以工抵债的部分,算到你一百岁只能偿还三十个,剩下的你卖艺卖身卖萌卖腐都无法弥补了。” 莱恩:“……” “这样吧,”莱恩深吸了口气,手臂压在柜台上,低头贴近她,小声说,“我卖给你一个消息,抵十个金币?” 棠抬起头看看他贴近的脸,无比嫌弃地伸出手指把他推回去,皱眉说:“我为什么要这个消息?” “你可以高价卖出,这可是我的第一手消息,保证物超所值,你可以先听,然后再决定要不要。” 棠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啪”一声合上账本,支起双手说:“我亲爱的尊敬的莱恩·琼斯先生,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毫无根据的消息甚至传说,而白白浪费十个金币?” 莱恩那双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有点懊恼,他握紧了拳头,反复再三终于说:“只要你确定是真的再兑现我们的约定,这样可以了吧?” 少女静静地望着他的眼,她的眼眸仿佛一潭毫无波澜的湖水,平静得令莱恩有点心虚。棠的眼角微微上挑,平白勾出一抹凌厉的姿态,片刻后她终于眨眨眼,把账本扔进柜台的抽屉里,说:“不可以。” “为什么?!” “我并不相信你的消息价值十个金币,而且,”她顿了顿,“鬼知道你已经经用它佘过多少账了。” 莱恩心虚地咽了口唾沫,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准备再迂回一下,却听到棠又说了:“不过,看在你也没什么经济来源的份上,五个金币,不能再多了。” 莱恩立刻松了口气:“那也行。” “所以是什么消息?” 莱恩一双浑浊的眼珠望四周一转,停在了棠的脸上,他神秘兮兮地凑近,压低嗓子,熏人的酒气让棠皱眉,却还是没有后退,站在那里听他会有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 “这是我上个月在皇家边境护卫队当差时听来的。”莱恩信誓旦旦地说。 “边境护卫队只是找个临时后勤,我已经猜到他们透露的消息会有什么价值了。”棠抿抿唇。 “我偷听来的,”莱恩坚定地证明,“他们喝酒喝醉了,我偷听的。” “啊,喝酒了。”棠非常准确地抓住了重点。 莱恩撇撇嘴,继续说:“他们刚从霍西塞和凡弥伦边界回来,死伤了很多。” “没听说最近有战争啊。” 花白胡子的邋遢老人把原本松松散散的领子略一整理,浑浊的瞳孔透出一丝紧张,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是从远古传来的空灵声音:“的确不是战争,是霍西塞国王向我们寻求帮助。他们说,火岛上的恶魔苏醒了。” “……” 莱恩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神停滞了一下,然后得寸进尺地伸向她旁边的酒瓶。 棠一巴掌扇了过去,吓得莱恩手一缩,酒瓶从他的手里顺势滑落,落到地上“啪啦”一声,玻璃碎片像花朵一样绽开。 “一瓶蝴蝶兰,再加五个金币,真是可惜,被抵消掉了。” 莱恩:“……” 少女把斗篷掀开,露出脸,略带惋惜地撇撇嘴,边弯腰把玻璃碴扫了起来边呢喃:“火岛上的恶魔?连名字都没有,一听就很敷衍。” “我说的是真的,”莱恩严肃地说,停顿片刻,又咳嗽了几声,“我听到这些话的这件事是真的。” “你那么急着解释干嘛?”棠白了他一眼,拿手帕擦了擦手,“如果是真的,居民为什么还不撤离?外来的人反而还越来越多了?”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莱恩挑了挑白色的眉毛。 棠略微皱眉:“什么问题?” “看来你确实不怎么关心小镇上的事情,”莱恩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转过身扔下一句话,“不如去找你的老板娘问个清楚好了!” 身后传来平平淡淡的声音:“别忘了你的一百零一个的金币。” 莱恩:……你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