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淹死过人的河流来命名自己的儿子,陆志泱还是头一次听说,但他向来喜欢往正面的角度想,他认为父亲的这个“泱”字用得不差,听上去很有滔天骇浪之感。当然,因为这个“泱”字单念起来不太好听,家里人管他的小名叫“阳阳”。他的父亲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最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隔着十几米远都能缠绕耳畔,他现在还记得父亲偶尔接他放学的时候,那辆被擦得锃光瓦亮的黑色E240奔驰车停在离校门口不近不远的地方。他的父亲并不会从车里走出来,车窗紧闭。他通常会跑过去,敲敲车窗,然后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的时候,就能听到父亲叫他的名字,声音太过浑厚,在车厢里余音绕梁。
父亲是当初最支持他去读警校的那个人。他原以为他爸爸希望他去读商科亦或是法律,未来能够让自己的儿子在家族企业中有一席之地,但他记得高考报志愿三天前的那个晚上。
“我想报警校”,他是这样直截了当地说的。母亲把碗“哐当”一声摔到桌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阳阳、……”她的说教就在嘴边没有到来。
父亲打断了她。
紧接着打断他们思绪的是父亲起身离开的时候,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来的“滋啦”声。
当然,状况远比十八岁的陆志泱想象得要好。没过两天,父亲对他想要去读警校这件事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甚至于报完志愿被班主任叫去学校谈话的时候,父亲都一锤定音地支持了他的决定。
老实讲,他挺怀念刚当上警员的时候,青春又热血,周末出门在街头巷尾遇上小混混打架都要上去搅和一下,还必须要加上一句“我是警察!”,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正义的化身。应聘的时候,陆志泱笔试面试成绩都是同批毕业生的第一名,他被分到了观港区刑侦大队下的侦查小组,跟着老同事们在查案时帮忙跑跑腿。
刚入职的时候,他的队长姓龚,五十岁出头,共事了一年就被调走了,也是那同一年,龚队长因车祸意外去世。局里办了一场追思会,陆志泱不认为跟一群没讲过几句话的同事追思有什么意义,又因为工作没得空去参加葬礼,最终也没能给龚队长送行。
对于他这个无神论者来讲,这也没什么。人死了就是没了,给死人送行这种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2012年3月,谢兴龙被一审判处死刑,他没有上诉;一个月前的7月29日,谢兴龙被溟港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如今,就算突然冒出来一个甄誓仁咋咋呼呼地提出这样一个真假“娃娃脸”的命题,想要再去找谢兴龙求证也不可能了。
——无论他对于谢兴龙的死到底有多么耿耿于怀。
至于甄誓仁是怎么遇上他口中的“娃娃脸杀手”的呢?
“按摩店。”他是这样说的,语气平常得好像在给孩子讲睡前故事,“不过,警官,您应该也知道了,毕竟如果没有一大清早那几个扫黄来的警察同志,我现在估计小命都没了。”
甄誓仁昨晚去找乐子的那家叫“瑜·玲”的养生按摩馆在花都街已经开了不下八年。靠按摩赚来的钱没多少,做不法交易的收入倒是让它在其他个体商户换了一茬又一茬之后还能在这里屹立不倒。甄誓仁前一天晚上跟几个兄弟喝多了酒,突然来了兴致,独自一个人十点多跑去按摩店想做个推背。那个“娃娃脸杀手”是第一个出来接待他的。
“可是警官,我之前来的时候没见过这个人,我还以为他是个临时工。”甄誓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起一副恍惚的神态,“只不过这小子个头不高,又瘦,浓眉大眼的,我还以为是未成年呢……”
“等等、‘他’是男的?”陆志泱的表情困惑地皱起来。
“是、是,警官,我真是被吓傻了。他打扮得和小姑娘一样,漂亮得很,领着我进包房的时候没说话,我喝醉了,也没怀疑什么。”甄誓仁讲述道,“他先是扶着我仰面躺下来,我还问他为什么不让我趴着,因为得给我推背。他没搭理我,穿着黑丝的大腿在我眼前晃悠,我——”
“细节不用提供了,谢谢你。”
“我就以为直接开始那种项目了,警官,就是——”
“讲重点,麻烦你。”
轮到讲重点的时候甄誓仁似乎就突然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了,他那张干裂的嘴唇之间除了污言秽语没什么别的成分,“总之,”这混混吞了吞口水,“他用浴巾把我脖子连带着拴在按摩床上,就是、浴巾从那个洞里穿过去,绑上……我喝得烂醉,又光着身子,哪还反应的过来,只能任他摆布,然后他开口说话,我他妈才知道他是个男的……”
然后,接下来的故事他们都知道了。
甄誓仁忙不迭给自己加戏,“警官,我半条命没了,我这还怎么传宗接……”
“不接也罢。”耗子在一旁嘟哝。
“‘娃娃脸杀手’可从没留过活口。”陆志泱说道。
“是、是,”甄誓仁再次连连点头,“所以我才说要感谢你们警察同志,如果不是你们凌晨来查店,我整条命就没得了。那小子听到楼道里有动静,把我的小兄弟塞我嘴里就走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逃出去了……我拼了命地喊,浴巾捆得很死解不开,呛得我满嘴是血、喘不上来气……”他挤着眼睛,抬起手来擦脸,一副当真受了创伤的样子,“所以我寻思,我必须得跟各位警官坦白,我要改邪归正,您之后说什么我都好好配合!”
他挪开了视线,不再看那家伙油腻的脸。他虽然不待见甄誓仁,却不得不承认,这种经历并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的。如果有人这样对待他,而他要含着——陆志泱强迫自己停止思考,裆部开始隐隐作痛。
“有件事你解释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人,不管他的真实身份是谁,他为什么想要你的命?”
甄誓仁死皮赖脸的表情蓦地消失了。
“警官,我向来老实做人,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他想要我的命……”
“你要是也算老实做人,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老实人了!”耗子再一次趁机插嘴。对于训斥甄誓仁,耗子有些过于热衷了。
陆志泱直觉这个混蛋隐瞒了些事,但他不希望因为自己一直以来对谢兴龙的心结影响了判断。
即便谢兴龙已经死了,即便陆志泱一直认为他隐瞒了犯案动机,他都不得不承认,娃娃脸连环杀人案能够被破获、谢兴龙能够被定罪的关键,恰恰是因为谢兴龙的一时疏忽。倘若他那个周五未曾出现在Peddy’s酒吧,未曾搭讪过孙雨菲呢?
陆志泱不敢想象,倘若这个“娃娃脸”,永远淹没在阴影之中呢?
是他们需要谢兴龙;是他们足够“幸运”,在意外之下遇到了露出马脚的谢兴龙;也是他们足够幸运,在发现了谢兴龙家里的物证之后,他选择松口,对所有和“娃娃脸杀手”有关的凶案供认不讳,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才得以告破。如今,“娃娃脸连环杀人案”已经被官方改了名,媒体管它叫“谢兴龙连环杀人案”,连“娃娃脸杀手”这个流传四年的称号也要被彻底抹去了,好像这个左撇子、“娃娃脸”、不知男女、脚长25.5公分、140斤的人从未存在过。
存在的只有谢兴龙。
彼时,刚好是他在帕罗奥图那座小镇上遇到顾瑢的三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