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1年3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一辆暗红色的桑塔纳疾驰在北京的长安街上,径直向西而去。
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叫陈一鸣,他的椅背十分倾斜,这样让他后仰的时候可以将双脚搭在手套箱上端的台子上。他两手枕在脑后,微眯着双眼,斜看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开车的司机是个十分魁梧的中年人,国字脸,表情严肃,右手掌控着方向盘,左手架在车窗处,不时向外弹着烟灰。虽然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但实际上已经60岁了。
北京的三月初,仍然是乍暖还寒,太阳在前方就要隐没到西山之下,冷风从开着的车窗处,灌进车内,将二人的头发和衣服吹得簌簌抖动。
“我说嘿,老王,您这个烟也忒勤了吧!吸烟有害健康,多大点儿事儿啊!瞧你这一脑门子官司,跟有人把你们家孩子扔井里似的,至于嘛!”
中年人似乎木雕的脸上,微微一笑,这一笑若在常人看来,更像是嘴角的神经无意识地抽动一下而已,几乎微不可查。虽然这根烟才刚点着不久,但中年人还是将还剩多半截的烟蒂扔出了窗外,顺手用摇把把车窗慢慢升了起来,又将暖风开到最大。稍歪了下头,对陈一鸣道:“我就佩服你小子这一点,生死看淡。如果真有个啥事儿,你也别怪哥哥。”
“我老哥儿一个儿,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活着没人知道,死了也没人挂念,看不看淡,也没啥分别,人死如灯灭,无非就一个伸腿儿闭眼儿。再说了,这死不死得,也不由我自己说了算,你不拉着我来,那帮孙子就不找我了?不过啊,是你拉着我来得,你欠我一顿烤鸭子。必须全聚德啊!加上上回那顿,两顿!”
“你小子忘性够大的啊!上回不是请你了嘛!还一气儿点了三只,咋还算一顿呢?”
“您老还好意思说我忘性大呢?请我?您还叫您几个徒弟作陪,其他人也就罢了,您那个猪一样的宝贝六徒弟,三只鸭子他一人开了两只半,一桌席面,他一人塞了多半桌,您那是请我啊?您那是请您几个徒弟开斋呢!”
“嘿嘿!”中年人又硬挤出一丝笑容,道:“这不是机会难得嘛!难得去回全聚德,你要不嚷嚷着去,我这辈子都不知道全聚德的门朝哪边开。他们跟着我也都不容易。”
“你没钱?你工资不少啊?一月六百多块,还有补贴,给谁攒着呢?再说了,你没钱!我早跟你说了,你那大徒弟,别看本事不咋地,未老先衰,须发皆白,倒长成一副道骨仙风的衣裳架子,头发梳个鬏儿,出去骗骗那些土大款,外快儿这还不跟水儿似的,连您老也能开上皇冠了。”
“我受教育那么多年,外面怎么放开我管不了,我这还真放不开!”
“得嘞!您是我学习的榜样!”
“嘿嘿!不是有奖金么!”
“就那仨瓜俩枣,您还好意思说呢,也怪他们,那点奖金也好意思给,一条三五都买不下来。您知道吗?上回给你您师父修坟那两万块钱,还是老四带着老五出去骗了俩土大款,当然,也不能说是骗,那俩怯勺整个一对爆发户,钱也不是好来得,还想着怎么能让后辈儿孙吃不尽穿不绝,让老四一顿白话儿,老五又从他们身上扥出两条蛇来,一下子,俩怯勺就服了,怎么说怎么是。”
“当时急用钱,我就知道那笔钱来路不正,那你怎么这么清楚?不是你出的主意吧?”
“真没我事儿啊,我就跟着蹭了顿饭。”陈一鸣急忙撇清道。
“我那几个徒弟,要是跟了你,非得让你都给带坏了不可。”
“别介!别介!我这老哥儿一个,挺好!再说,他们给我当徒弟,天资也不够啊!除了老二老三稍微靠谱点儿,老大都跟你多少年了,真元都没修出来,靠着身上那点儿真气儿,也就炼炼丹、采采药。我一个也看不上啊!收他们?我还得往外搭钱,这买卖不划算啊!”
“你这眼光也太高了吧!我们家小七儿,还算没天资?”
“小七儿这天资,不要也罢,用一次吐一次血。血的呼啦得,我都怕这孩子英年早逝。生下来就开了天眼,未必是啥好事儿。”
“这次吐血,还不是为了你。小七对你可算是够不错的了。”
“得得得,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也不问问,看没看出什么结果?”
“你知道我不信命!那是封建糟粕,我也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也受组织教育这么多年,满脑子都是唯物主义世界观。”陈一鸣又将头向右偏了偏,淡淡地道:“人定胜天!”
“小七说她什么也没看到,灰雾蒙蒙,混沌不清,无生亦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