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但觉周身竖起的尖锐硬刺似有摧折之势,随即,坚硬的壳子乍然被戳破,支撑着她的那股力道逐渐散去,心弦一松,整个人竟摇摇欲坠。
太累了,背负的仇恨太痛,算计人心算计一切太累,复仇的步履太艰,一个人踽踽独行的道路太苦。
此时猝不及防间被迫卸下一切重担,柔软的心弦充斥胸腔,崔芷汐那紧绷着的容颜流露出一丝茫然,长睫之上,不知何时竟缀了泪珠。
“你……还给了我什么?”
浮婼道:“你的柔弱。”
寥寥数字,竟令那向来坚强足以独自撑下一切的女子掩面。
“原来啊原来,在最黑暗的那段岁月里,我一度觉得此生这条路是不可能顺畅的,却从未生过畏惧之心,软弱之意,竟是你将它从我身上取走了。”崔芷汐只觉得久违般轻松,卸下一切,终是成为了完整的自己,“如今,我一切也算是了了,总归是能去见我崔氏的族人了。我实是该谢你,最后让我明白了我不过是一届女流,亦有软弱可依。”
她之罪,无论是欺君还是谋害首辅弑老君后亦或者谋逆,皆足以令她死去多回了。此间罪,还不包括此前她犯下的种种小罪。
死罪,她认了。
*
狱卒来提人时,还是给足了浮婼面子。
“浮娘子,行刑时辰将近,出宫押送去刑场还有一段路呢。上头的大人们已经催着来提人了。”
来人知她是拿着君上特赐的令牌而言,遂做小伏低,不敢得罪。
浮婼却见到有一人缩在他后头,垂着脑袋仿佛极惧见到她。
一个遥远的人名猛然间印入脑中。
牛六。
当初她也算是救过他,可他在她被关押期间明着照顾她暗地里却是处处给她使绊子,且还假传旨意让她沐浴见君,却落入卫如峥眼中,落了一顿好打。
这之后浮婼也算是得了周钦衍亲眼奉命查定国公府一案,结束了牢狱之灾,倒是不曾见过他了,也懒得再去查明他究竟受何人指使。
“六哥,别来无恙啊。”浮婼皮笑肉不笑,叫住了那个拼命将脑袋垂低的人。
知晓自个儿逃不过她的眼,牛六抬起脸,讨好地朝她一笑:“哎哟这不是巧了吗?原想着当初在牢里帮衬浮娘子的那段过往是不值当提的旧事,浮娘子您如今贵为侯府嫡长女又在宫中当差,铁定是不会记住小的。没想到竟还如往日那般换奴才六哥。六哥这心里一听啊,便暖得很。”
这自来熟的架势,仿佛两人依旧不曾撕开那层窗户纸。
浮婼倒是顺着他的意点了点头:“确实,当初蒙了六哥大恩。改日,定是要还上的。”
只这一句,颇有些寒凉。牛六听在耳中,只觉得心惊,身子忍不住颤了颤,最终强打心神挺直了脊背,打着哈哈:“别别别,浮娘子您可太客气了。要说恩,若非您提醒,我和我妹子恐怕都要出大事了呢。”
这番,两人又热络地聊了一阵。一旁其他几名一道来提人的狱卒,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再催促。
也因着浮婼有意拖延,崔芷汐才得以给自己施了妆容。
待她站起身与狱卒走前,她的青丝虽枯燥,却垂顺。她的脸上虽有伤痕,却被脂粉掩盖了许多。这位古老崔氏的崔十九娘,依旧还是有着她的傲娇,挺立着坚强的躯壳,去走完她这一生。
只不过,在与浮婼擦身而过时,她却蓦地停住,与她耳语了几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你,算是两清了。来世,莫要再怜我,也莫要与我做这般的交易了。”
她终是被狱卒们戴上枷锁押了出去。风过处,衣袂微动,遗世独立般苍凉。浮婼的眼中却再现那个曾经的瞎眼白发老妪,艰难地挑拣着簸箕里的黄豆。以她的残躯,活出仅剩的光彩。
她垂眸。
是她,错了。
*
是日,崔芷汐明正典刑,尸首分离。而宫中的老君后,却是再次对着镜中那张起了疹子的脸,焦虑地打碎了铜镜。
时间如流水滑过,不知何时竟已到了冷冬。白雪飘落,皑皑至纯,银装素裹。
这些时日,自从得知此毒无解之后,老君后也歇了那吃斋念佛的心思。
人啊,便是如此,虔诚地向神明祈求福祉,可当得知自己的虔诚换来的不过是短寿与毒亡,只觉得一片真心喂了狗,便不愿再浪费自己的这份虔诚了。
她一改往日朴素的宫装,转而盛装行走在宫闱之内,接受宫妃请安觐见,接受命妇朝拜,又举办了好几场盛大的宴席来弥补自己的千秋宴。
众人瞧着那高高在上的老君后,尊贵荣华,那一身象征着老君后的冠服,虽不如宫妃的宫装那般鲜艳夺人眼球,却是最沉稳凝重,含了那天家的威严与肃穆。
然而,旁人不知晓,老君后浓妆的脸上,肌肤早已有了溃烂之象。而她的冠服之下,曾经引以为傲的白皙肌肤,也相继起了好几个脓包。
当京师的雪连续下了五日的夜里,老君后又呕了血。
周钦衍踩着积雪冲入老君后的鎏佛宫,一路入了内殿,到得老君后榻前伺候汤药。
“我生来便是伯府贵女,一入宫门便是君后。在这后宫之中汲汲营营斗倒了你父君的所有女人,也不过是为了守住自己的位置,顺带给你父君添点儿堵。可斗归斗,我却总能全身而退,任何的污名都与我这个‘贤良’的君后扯不上干系。崔氏当真是阴毒,竟让我积累的声名如大厦倾覆。且还对我用下如此之毒,腐烂而亡吗?呵,她当真是精准地找到了本宫的命脉!”
周钦衍忙安慰:“孔仲景那边已经在研制解药,母后且等着,儿子必不让母后多受累。”
“没用了,我算是被崔氏算计得狠了。你若有心,答应母后一件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