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集聚的雨雾散去,三月明媚的春光灼得御书房外一片人心散漫。 阮思齐随着宮人在御书房外等得正是昏昏欲睡,猝不及防御书房里便有人被海公公连拉带拽请了出来。 那是当朝丞相章淮。 此时他隐在广袖中的手紧握着奏折,另一只衣袖正被海公公紧拽在手中。降红色的朝服已然被这纠缠拉扯弄得凌乱不堪,却不失一身凛然正气。 阮思齐懒懒掀起眼帘瞧了一眼,又视若无睹把目光收了回来,吩咐一旁的小侍即刻进去通传觐见。 而那浑然不觉有人在此的两人,纠缠拉扯还在持续上演。 “章大人,章大人,陛下已然盛怒,再议下去您的项上人头可难保了。听咱家一言,您且回去,等明儿陛下怒意消退再行上奏吧!” “本官能等,祁大人可能等?淮南数万受苦的百姓可能等?” 章淮拂开海公公的手,一脸怒意又要硬闯进去,却在目光触及阮思齐的那一瞬间堪堪顿了住了。 “臣……” “见过公主殿下。” 章淮神色一顿,躬身向阮思齐行了大礼,又看了看海公公,半响终也是隐忍着怒意离了去。 海公公看着章淮录离去的背影一阵长吁短叹,一转眼又堆起笑意,折身进去回禀梁帝君怡公主求见,得了令来请阮思齐进去。 海公公对章淮强行觐见梁帝之事尚有余悸,这会儿看到大病初愈的阮思齐也来御书房求见梁帝,不用猜也知道是为玉辰宫那位了。 君怡公主求见,梁帝自是欣然宣召的。 只不过碍于今日早朝之上梁帝刚被淮南水患一事惹得龙颜大怒,所以行至门口时,他还是不得不硬起头皮小心提醒道:“公主殿下,陛下今日朝堂之上被国事烦心,此刻怒意刚有所平息,还望待会儿公主谨言慎行,莫要再雪上加霜了。” “哦?” 阮思齐看他一眼,点头走进。海公公转身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刚觉一颗悬着的心噗通落下,立即又有宫人来报有人求见梁帝了。 “不见不见,没看到公主殿下方才进去么?” 海公公被吓得不轻,立即挥袖制止。终于是觉到伴君如伴虎,总管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了。想了想,他又尖起嗓子一本正经道:“陛下旨意,今儿谁也不见了。” “可是,可是……”那是陛下最宠信的祁大人啊! 那宫人张了张嘴又要力争,海公公立即黑了脸,双眼一瞪,那宮人被吓得禁了声,终是不甘愿退了下去。 …… 亲赴淮南赈灾一事均已准备就绪,就等梁帝下旨拨款放粮,便可不日启程。可谁想今日早朝之上章淮丞相和他的奏折被当庭驳回不说,下朝后私下觐见又均被挡了出来。 尚书李复,护国将军呼延赞,驸马顾言,中书令慕淮南……甚至是昨夜刚侍完寝的静妃戚慕纤。 出宫回府的路上,祁俊把一月来梁帝见过的人都细细揣摩了一路,却始终不能寻到那突然便让梁帝改变了旨意的关键所在。 前世的恩仇,今世的宿命。到不了淮南便除不了水患,寻不到阿诺姑娘,寻不到阿诺姑娘他这辈子都会寝食难安。 世人皆传他祁俊才华惊世,可他却真觉自己浪得虚名,事到如今竟连自己前世的恩人都寻求不得。 “阿诺姑娘,我们果真无缘再见了么?” 他欠她的太多了。 祁俊痛苦闭上眼眸,前世的一幕幕又清晰浮现在了眼前。皑皑的雪山,无穷尽的血海,艳丽精致的艳红色绣花裙摆,扑了淡淡金粉眼角的烙花印记,被推上刑场的祁家上下三十口人…… “不要!” 祁俊乍然睁开眼眸,轿外便有人俯身报道:“大人,府上到了。” 祁俊深呼一口气让眉头舒展,收回思绪掀开轿帘走下,方才迈步走到前院,贴身小侍阿平便急急迎了来。 阿平像是等候已久,一见自家大人便引着他往后院去。一面走一面欣喜道:“大人,您快来看谁来了?” “章大人?” 被阿平引到后院的祁俊脚步一顿,甚是意外。章淮却远远向他一拱手,大笑道:“哈哈,本官不请自来,叨扰了。不过祁大人办事果真神速,这才进宫呢,赈灾的银两便都送到府上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今日进宫根本未曾见到梁帝,这些银两到底从何而来? 祁俊疑惑不解,阿平也是摇了摇头,附耳悄声告诉他道:“大人,这些银两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方才出去了下回来,就出现到您的厢房里面了。” “凭空出现?” 祁俊清秀的眉头蓦然皱了起,突觉此事并不简单,转眸又向一旁的小侍问道:“今日府中可有可疑的人来过?” 那小侍摇头。 章淮把这一切看在眼中,无奈叹一口气,走过来拍着他的肩道:“祁大人,事到如今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我们可以等,淮南受苦的百姓可等不起。多一日的耽搁淮南便会多出数十条人命来。 方才本官已然细查了一下,这些银两并非官银,用来赈灾也算投其所用,陛下定不会追究。” 祁俊愣了愣,一时也无它法,只得点头。不过仍是疑惑自己的府上竟会凭空出现此番巨额银两,且这数目还是此次淮南赈灾所需。 莫非……有人知道他要亲自前往淮南赈灾,且暗中帮助? 祁俊俊眉紧拧,苦思冥想始终得不到结果。丞相章淮瞧了会儿他眼眸里瞬息既变的神色,却又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祁俊被他笑得浑身发悚,这接下来的话,更感觉到自己听出了点什么别的东西来了。 “祁大人声名远播,此番赈灾也是为民造福,若真得这京中哪家姑娘小姐郡主什么的解囊相助,那也是顺应自然。功在社稷,造福于民嘛!” 祁俊:“……” …… 丞相章淮放声大笑着离去,祁俊对着满院银两怔愣好半响,终是对府中突然出现巨额赈灾银两这事难以释怀。 终于等到夜幕降临,祁俊吩咐阿平把这来历不明的银两收入库房妥善安置,又密信一封让人带给那人让那人帮忙核查,这才换了件青竹叶色的长衫,进了宫去。 不过,此番进宫祁俊仍旧未能如愿见到梁帝。 一直守在御书房外的海公公见他求见梁帝心切,不得已只能无奈地告诉他道:“祁大人,并非咱家不给通传,实在是陛下此刻真不在宫内。 方才陛下在御书房突遭行刺,怒得带着羽林卫自亲追去了。这一时半会的,怕是还回不来呢。” 何方歹徒如此狂妄,竟能惹得当今陛下亲自带兵追捕?怕陛下是有意避着他跟丞相章淮吧。 祁俊淡淡一笑,也不多言,别了海总管又折去了太子阮毓的东宫。银子一事既无法亲禀梁帝,那他也只能暂且禀明太子,再做打算了。 祁俊在阮毓的书房外等候,不多时已是月上树梢头,阮毓身边的侍卫飞影终于于如水的月色中行色匆匆走了来。 “影护卫!” 祁俊向他笑了笑,飞影点头,却不搭腔,一路神色凛然带他绕过书房,穿过缦回的走廊,去的却不是太子常与他见面的偏殿方向。 祁俊暗觉不对,刚到走廊尽头便停下了脚步,“飞影护卫,这……” 飞影回头看他,眸光一敛方才解释道:“祁大人,您方从陛下的御书房过来,想必也知晓今日陛下在御书房遇刺一事了。此番太子不在偏殿召见于您,也是怕那歹人胆大妄为,刺杀陛下不成又到东宫作祟。” “呃?” 祁俊不觉此番解释太过牵强,却仍淡淡一笑,说道:“如此说来,这歹人当真是胆大妄为。” 飞影抿了抿唇,也不回话,待继续行至后花园凉亭处,俯首道了一句属下告退,便径直离了去。 祁俊凝眸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不觉怪异。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驻足片刻,终是淡然走到亭中坐下,手指敲击着桌面细数,“一,二,三。” 这“三”方一落下,果真不出预料听得身后的花树下一阵微响,而后熟悉的香味也随即传了来。 这是大梁国特有的荼芜香,不仅香味持久恒远,亦能生枯木铸新肌;上次在御书房门口闻过之后他便让人去好好查了一番。只是香虽名贵,大梁宫中用的人也颇多,实不为一条可用的线索。 可今日是她么?她是阿诺姑娘么? 他记得前世他与阿诺相见之时,她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每次也皆是让人把他引到花园之中,而后她才从他身后偷偷垫着脚尖出来,双手蒙住他的眼睛,青涩而又胆怯的在他脖子上印上一吻。 前世记忆来袭,祁俊不觉心口处一痛,终是坐不住了。慌忙站起身来一簇簇寻过花丛,绕过假山,寻过任何尽可能的藏身之处,却不见任何人影,只留鼻尖荼芜香味运回蕴绕,而后随风慢慢淡了去。 “祁大人?祁大人!?” 祁俊寻人未果正是痛苦万分,此刻太子身边伺候的小侍却寻了来。 见到他,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衣袖便原路反了回去,一面走,一面委屈埋怨道:“我说祁大人,太子殿下都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您怎么自个儿跑这来了,害得奴才一阵好找。” “方才飞影……”祁俊幡然醒悟,伸到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 “影护卫?” 小侍侧头,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祁大人莫不是看错了吧,影护卫早就被太子殿下派去捉拿今日行刺陛下的刺客了,今日陛下遇刺,您恐怕还不知晓吧……” 祁俊终于明白,自己今日定是遭了有心人的道了,只是这人会是谁?她为何会用前世阿诺常用伎俩引他上钩? 祁俊不得其解。 不过此番虽不顺畅,回到太子阮毓书房之时,祁俊却觉一阵喜悦之情自心底悄然涌了起来,因为今日他又见到上次那位叫做小叶子的有趣宫人了。 只是不像上次见他时那般手足舞蹈,他来的时候,那位小叶子宫侍正跪在书房门口的台阶上,急切地向书房内负手背对着他的阮毓说着什么。 待走进些,这才听得他殷切恳求道:“太子殿下,奴才给您磕头了,求您救救我家主子吧,求您去救救她吧!” “这?这不是宫内哪位娘娘的宫人?怎么……” 祁俊不禁疑惑后妃之事竟来惊动太子东宫,一旁的小侍却急忙打断他的话,说道:“呸呸呸,祁大人勿要胡乱猜测,小心祸从口出啊。这位小叶子总管可不是后宫哪位娘娘的宫人呢!他可是栖梧宫君怡公主的贴身宫侍。” “栖梧宫?君怡公主?” “是啊,栖梧宫的君怡公主,太子一母同胞的胞妹,最得当今陛下宠爱。只不过今日在御书房被行刺陛下的刺客劫去了,至今仍旧下落不明呢。” “陛下龙颜大怒,都亲自带着羽林卫去追了,唉!” 那小侍自顾自地叹气,好不遗憾。祁俊突觉呼吸一滞,突然便忆起前世有关这位君怡公主的事来: 庆历二十五年,农历五月十五,月圆之日,梁君遇刺,君怡公主以身救驾,薨。 可今日并非五月十五,梁帝怎就在御书房遇了刺,还偏巧劫持了君怡公主去? 祁俊百思不得解,顿时也顾不上赈灾银俩,顾不上觐见太子了,急忙过去抓起小叶子公公的衣襟问道:“你可知晓歹徒擒了你家公主之后是往哪个方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