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镜虽在太学中交游广泛,但清流学子之间人情应和不过风月之下三杯两盏淡酒,真到了官场上,还是难以适应各种过于直来直往叫人羞耻的阿谀奉承,还有一些静水流深老狐狸讳莫如深的眼神。
太子虽对他照拂有加,但也不能面面俱到,荀镜勉强应付了个把时辰,只觉得比作一篇万字长表还累,整个人的精气都被抽空了,宴席上的话题根本提不起兴致,终于寻到个机会出来喘口气。
沿着一条小径,眼见绿荫低叶上澄黄枇杷圆润饱满,煞是可爱,自然之气顿时洗涤一清,忘俗忘尘,一转身,就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荀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冲到永清面前了。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对上一双也有几分错愕的眼睛。
“惟明有事么?”那双眼睛眨了眨。
“无……无事。”眼见荀镜有些不然地咳了一声,突然看向了旁边的蕉石造景,盯了一瞬,又猛然回过头,话语吐得飞快,“燕阙一别以后,镜归于颍川替父料理事务,不料长沙王谋逆,心中万分焦急……谁知更闻公主受伤的消息,邸报公文又是三日一变,一时有消息说永清公主为陛下挡箭而死,陛下已讣告天下,极尽哀荣,一时又有消息说陛下已然遇刺,太子将登基——”
眼前少女却一副忍俊不禁的神色。
战时邮驿陷落,音书混乱她是可以理解的,谁想到两京之地流言蜚语也反这般离谱。
她也咳了一声,玩笑道:“那想来荀三郎是远远瞧见我,似是白日撞鬼,要过来确认几番了。”
荀镜连忙摇头:“并非如此。公主为大燕江山稳固,少起兵戈,以身替箭之事已遍传天下,镜即便孤陋寡闻,也为之感佩——”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不想回了朝京,还能同公主相见,死生惊疑以后,才觉得——”
“荀三郎!”一声抛扬的愉悦爽朗顿时打断了他的话。
荀镜只觉得肩臂上一沉,自己的身子就被强迫着扳转过来。
永清看那人肤色呈现着小麦色,又有些粗糙,五官乍一晃倒是十分眼熟,多看几眼才敢确认——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邝枕。
似是边陲的锤炼让他筋骨更强劲了一些,虽二人皆是书生打扮,邝枕一勾肩,荀镜即便比他高了半个头也得趔趄一下。
“荀三郎,原来你是躲在了这里!”邝枕十分热络地拍了拍他,“好清闲啊,不过窦司空可苦等你半天了,我方才与他叙旧的时候,他说荀太守久别朝京,想念非常,又想看看你这个好世侄如今是如何芝兰玉树,谁晓得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遂遣我来寻你过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荀镜不好忤逆长辈,又没有别的借口脱身,只得欲言又止地被邝枕拉扯而去。
永清有些不悦。
邝枕不和她行礼,也不同她打声招呼?这是什么军营里的规矩?
嘴唇方抿起一分怒色,身后便又传来了许长歌的声音:“卧云兄心胸旷达,军营待久了有些不拘小节,况且——”
永清什么都明白了,挑了挑眉:“况且,是你让他把荀镜弄走的吧?”
“怎么会呢?”许长歌无辜眨眼,“冤枉。公主实在冤枉了臣。确实是窦司空想见荀三郎,询问荀太守近况,臣只不过是代窦司空,找邝参军帮个忙而已。”
“那他为何不向本宫行礼?”永清哼了一声,“难不成跟了有的人一年多,就变得不知礼节了?”
“这个啊。”许长歌饶有兴致,“并非他不敬公主,只因邝卧云爱妻惧内的名声纷扬上国,他也诚然心中、眼里只有其妻一人,一时忽视了公主,确是情有可原。”他微微垂下头,在她耳畔呵出一阵令人悸动的风,“巽亦如此,等闲不过外物,心中目里,只有公主一人。”
“你——!”永清脸颊涨红,“哼,出去一回,越来越放肆了,这种话竟也在青天白日里说。”
许长歌眼前一亮:“难不成,公主的意思是,臣将有机会与公主夜间相会?”
永清算是发现了,许长歌已经完全懂得如何踩着她的痒点玩笑。
不过她亦晓得他的痛处在哪里。
眼珠一转,她望向邝枕与荀镜离去的方向:“想来若是光风霁月如惟明,是不会说这些混账话的。”
惟明惟明。
她什么时候与荀家三郎如此亲近了?
许长歌的不安与警觉立刻被挑了起来,他神色一怔。
这一点动乱立刻被永清抓住,她忍住笑继续夸荀镜:“当年你说我不曾见过荀三郎,否则必定还会夸他仪表光华,这倒是你难得一次的口吐真言,惟明的容止确实是令少艾动心——”
她的挑衅戛然而止。
面前的许长歌,瓷白的眼底竟然泛出了淡淡红色,似脆弱的伤口被人擦伤,没有血流如注,只是静静地渗透悲伤。
他便这么一双敛着受伤,却仍深情眷眷的眼睛望着永清。
效果不异于万箭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