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劝解覃仪还是在劝解自己。
当年,他还是什么都不懂,后来知道了皇帝的想法,霎时一颗心凉了半颗,心皇宫里搬了出来,带着几个婢女与侍卫住在折金山。
从那以后,覃仪便不许一干人等叫他一声二殿下,他早就不拿自己当皇族子弟,也不是皇帝的儿子。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覃仪一直都不知道该去恨谁。特别是覃祯刚刚回青州那半年,他的心里真的挣扎死了,他皇帝老爹是为了覃祯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可覃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覃仪一走了之,再也没有回过皇宫,见覃韶风与顾沅尔,他心中虽顾沅尔还是有愧疚之情在的,现在也只能把这份要报答母亲的感情寄托在这个陌生的弟弟身上。
这些年,不知道是自己麻木了还是怎样,覃仪竟然真的开始说服自己相信了覃韶风的那一套天命论。
他争不过覃韶风,也没有办法去指认覃韶风,他可以不认覃韶风,但不能不顾及到覃祯与顾沅尔,还有所谓大局。
当年证据确凿将韩家满门抄斩,韩濯在德善楼以死明志,这些事还没有随着历史变成尘埃埋在墓地,只要自己开个头,总会有人拿出来说。虽然他心中已经认定自己不再是个皇子,但他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知道什么才是大局。
要维持一个谎言的可信度,人总要说更多的谎言来使它听起来不是那么荒唐,有时候,不是不肯认错道歉,而是认错的代价太大。但所有的事情不再是仅仅关乎于自己个人,总会变的麻烦起来。
看似闲云野鹤,其实覃仪身上的担子就没有卸下一刻钟。
覃昭成功的在覃仪与覃祯之间烧起了一把火。当年的事,他大概有自己的名目,虽然他很想在这里掐着覃仪的脖子,让他讲出真相,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覃祯是个自命清高的读书人,他心中有自己的大德大义,覃昭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说出当年的事。当年的事,陆恩的嘴巴里不可能问出一点东西,袁宏道失踪,其余在御前的人都以各种名目死光了,到底事情是什么样,知道的都不敢开口。
没有人知道真相。
对覃昭来说,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情,最起码,韩濯来了青州,就让这件坏事在覃昭这个变成了好事。
覃昭见自己待在这里也很没劲,说了个借口,离开了折金山。
“哥哥,我和师父到青州的第一天,就遇见了韩……韩濯撞柱鸣冤的事。”覃祯说,“你知道我是个心大的,从来没有关注过韩家的是是非非,只知道他是逆贼是叛臣。那时候也有人为韩林修求情,父皇一句都听不进去,这些年我在朝堂中也听说了韩林修当年的为人,我也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出这种事来的。”
“人活着不是棋盘上的棋子,不是非黑即白。”覃仪也很好奇覃祯怎么会突然间就关心起韩家的事来,以前可不见他过问一句。要是别人问起,覃仪大可不必心虚,朝堂之上大多乌合之众,他做的是与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要是覃祯问起,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覃仪也在无数过睡不着的夜晚想过,若以后覃祯知道了这件事,他是会恨这个哥哥对韩家太过冷血还是会觉得无法面对自己?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覃仪愿意看见的,他知道覃祯向来是个没心眼的,这次对韩家的事这么上心,肯定有他的缘由,比起自己把这个话圆回去,知道这个源头才是要紧的事,他问覃祯:“朝堂上的人,哪一个不是千张面孔?阿祯,了解一个人呢是很难的事情。就说江先生,他来青州多少年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从何处来,家中是否有兄弟姐妹,以前是做什么的?要了解身边的人都这么难,更不要说是你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韩林修。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再说这么傻的傻话了,父皇知道了会生气的。”
“我不知道师父从哪里来,家中是否有兄弟姐妹,以前是做什么的,可我知道师父对我好,从来都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要了解一个人,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的东西呢?哥哥,你说我不了解韩林修,我也见过大臣违抗父皇的旨意,为韩林修求情;也听过韩濯从德善楼上跳下时,底下人的一片叹惋。你要说他是一个虚与委蛇的人,我真的不能信。更何况,我在亭陵见到了……”一开始,覃祯很想告诉覃仪,韩濯还活着的好消息,覃仪和韩濯是很好的朋友,他若是知道韩濯还活着的消息,一定很开心吧。可是现在,一切与设想的不一样,也不知道覃仪听见这个消息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见到了谁?”覃仪以为覃祯是在青州道听途说了什么,却没有想到他是从亭陵听回来的闲话,也不知道史国到底是什么人在盯着这件事。
“濯妹妹。”覃祯知道,韩濯到了青州,迟早会来找覃仪,这是瞒不住的事情,索性把话说破,“濯妹妹没有死,她在亭陵好好的,这一次,她跟着我来青州了。她……她来这里,就是……就是要查清当年她父亲的事情。”
“什么?”覃仪显然是不敢相信。几年前,韩濯在德善楼撞柱身亡,是他去求了皇帝,将韩濯的尸骨拉回来,亲手安葬在韩林修旁边。他对韩家心中有愧,这些年,每到了上坟烧香的日子,他一次都没有落下。
现在告诉他韩濯还活着,那死去的那个又是谁?她为什么长得和韩濯一模一样,皇宫的人没有认出来,与韩家熟悉的人也认不出来?
“怎么可能,阿濯……阿濯早就死了。”人的心中是有恐惧的,特别是当别人对你说起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忽然出现在这个世上时,再遇上覃仪对韩家这么多年的愧疚,覃仪说不清自己是怕还是什么其他的情绪,他努力稳住自己有些发紧的声音,说,“不可能,韩濯死了的,她为了表明韩家的忠心在德善楼上撞柱身亡了,这些……这些是整个青州城的人都知道的。”
“哥哥,你希望韩濯是活着还是死去?”覃祯也不是很清楚死去的那个韩濯与现在的韩濯是什么关系,亭陵中秋之夜,他在韩濯那里看见过一样疑虑的脸庞。
韩濯也不明白假韩濯是从哪里来的。
“我……”覃仪被覃祯的问题彻底问住,有些时候,赤子之心反而能问出最关键的问题。覃仪想看见覃祯此时的表情,奈何他的世界没有一丁点的光亮,他看见的永远是深沉的黑暗。
这种黑暗简直令人窒息。
“哥哥,韩濯是你的好朋友,她还活着,你不开心吗?”覃祯字字诛心,当日自己与韩濯在船上争执的时候,韩濯还给覃仪留了三分面子。
覃仪说的对,有时候,身边的人都很难看透。覃祯看着覃仪苍白的脸,第一次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哥哥。
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是个爱读书的人,和父皇的感情一点都不好。覃祯今天才知道覃仪身上有秘密,那些自己早该注意到却从来没有发现的秘密。
覃仪还是不能相信覃祯说的话,韩濯是他亲手埋的,于是他不管不顾的推开覃仪跌跌撞撞往后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