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想辜负整整六十年、两万个安西亡灵!
他就想让长安知道,他想让整个中原知道。
安西没有退!
在西域,还有一块大唐的辖地!
这块染满鲜血的土地,六十年未曾易主,安西军没有丢失疆土!
他们没有一个人投降,没有一个人被俘虏!
“这就是我的使命,这也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人在城在,永不会退。”
顾长安取下头盔,披头散发地走下望楼,在城墙检查各处守御器械。
整整六十年,安西军打造了坚固的城墙防御,这是之所以能坚守六十年的原因之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顾长安轻轻吟唱,曲声顺着风儿飘得很远很远。
这首边塞诗改编成了安西军歌,记得刚出生那年,城墙上几千道声音齐齐怒吼,震慑云霄。
十岁参军,还能听见上千道和曲声,白头爷爷们脸上依稀可见的笑容。
十五岁,唱曲的只剩两百人了,大家捧着酒壶,边喝边唱,声音足够洪亮。
二十岁了,只剩他一人的歌声,清澈平和,还能听见响亮的回音。
陡然。
遥远处传来狂呼怒吼,马匹奔腾让地面剧烈震动,卷起漫天沙土。
顾长安眸光无波无澜,穿戴头盔铠甲,平静地擦拭青铜长剑。
生于沙漠,他一听动静就知道有大概三百敌军即将来袭。
鲜黄旗帜逐渐显现,三百骑疾驰在沙漠,饶过长河,以不可阻挡之势抵达龟兹城下。
他们相继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清俊男子,眼神有浓浓的忌惮,以及敬佩。
是的,就是佩服。
事实上,整个西域都跟大唐无关了,连最仰仗的河西走廊都丢了,大唐现在就是一只行将就木的病虎。
别说插手西域,试问哪个中原人还敢靠近玉门关?
这座孤城,坚守了六十年!
起初大蛮帝国消耗重兵攻城,遭到顽强的抵抗。
时至今日,帝国慢慢不在意这座鸡肋之城,何况里面的白头军也已经死光了,所以派遣攻城的兵马越来越少。
但是。
攻下此城俨然成了执念!
而今,顾长安不降,那就踏碎!
“姓顾的,降不降!”
为首金发碧眼的将领,操着拗口的言语,厉声暴喝。
他此番就是征服这座孤悬西域的大唐之城。
但要论价值而言,显然城墙上的男子更甚几千倍。
真正的勇冠三军,其武力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不退。”
顾长安重复擦剑的动作。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表明他的强硬态度。
一众蛮人面面相觑,眼神逐渐狠戾,既然如此唯有生擒,继续负隅顽抗索性斩杀!
“登城!”
金发碧眼的头领怒吼一声。
以前还能用投石机火油等等,现在城墙孤零零一人,顾长安肯定能轻易躲避。
为今之计,只有登城。
一个人也不可能阻止三百骑登城。
骑士们齐齐下马,手中的黑色长矛齐齐压低,黑乌乌一片犹如死神的撩牙。
“嗬!”
一声声低喝,两架登城梯搬至城墙,蛮军迅速攀登,上方根本没有进攻箭矢。
也对,唯有一人,怎么应对登城长龙?
“咚!”
“咚咚咚!!!”
战鼓擂响,顾长安手握木槌疯狂敲击巨鼓,一人声浪足抵千军万马。
无人敲鼓,他敲。
城内百姓站在街头,静静凝视着远方城头的身影,挺直的脊梁不曾弯过。
敲鼓助兴之后,顾长安轻轻握住青铜剑柄,眸光森森。
像是等待猎物的屠夫猎杀者。
片刻,蛮军陆续登上城头,喊杀声气贯长河。
骤然,却见一根长矛如流星赶月一般,向着顾长安的手臂狠狠的斜刺而至。
锵!
火星飞溅中,顾长安反手一横,掌力俨然将长矛劈成两截。
势大力沉!!
回纥兵只觉内腑翻江倒海,斜瞥时,握刀的手撑处鲜血淋漓,虎口竟然震裂。
他惊悚骇然,回过神来,寒光一闪而至。
瞳孔紧缩的头颅冲天而起,活生生被长剑割下。
顾长安将敌军狂风般一扫荡开,杀伐之力如骤雨般倾泻。
诸多蛮军脑海一片空白,万念俱灰,浑身一个个窟窿冒出鲜血。
“滚!”顾长安双眸猩红,在城楼大开杀戒,竟无一人能伤他。
连铠甲都碰不到。
金发碧眼的首领甚是恐慌,他雄赳赳前来伐战,已经做足了阵型准备,却还是低估了顾长安。
这他娘的是人?
简直杀神转世!
大战激烈,蛮军越战越怯,他们只要战胜此人,即可坐拥这座六十年未曾攻破的城池。
但那人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平静横亘在前面,以残忍的屠杀方式告诉西域——
他没死,城不丢。
“撤!”首领心生恐惧,实在是不敢再拿命赌,灰溜溜逃跑被惩处也比殒命要强。
一个个回纥兵发疯似的逃向登城梯,首领丢掉长矛,刚摸上血淋淋的城墙,一根箭矢将他的头颅洞穿。
顾长安冷漠地盯着他,而后拉开弓弩对向逃亡的蛮军。
黄昏时分,城头上血流遍野,到处是大片大片腥红的血迹,零零碎碎的断颅残肢散布上面,景像极是惨烈。
……
一些妇人将尸体堆积起来焚烧,骨灰洒向城外黄沙,敌人骨灰不配待在大唐疆土。
顾长安待在望楼饮酒,褪下血迹斑斑的铠甲,白衣长发随风漫舞。
夜幕还未降临,天穹已然高悬明月,冷风骤来,血雾席卷弥漫。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顾长安毫无征兆地吼了一声,情绪陡然失控,泪水打湿了脸颊。
杀三百敌军不曾皱过眉头,可现在却泪流满面。
他太孤独了。
他想跟战友说,他大展神威杀了三百个,像摘草割花一样简单,可身边哪里还有人啊?
他太绝望了!
杀了三百个,下一次再来一千个,他还能应付,再来三万个呢?
万里一孤城,他没有一个援军,他身后还站着一千个老弱妇孺。
“我也才二十岁。”
顾长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蜷缩在墙角,紧紧抱住自己,身体剧烈抽搐。
他知道黑火药的配方,他想炸死敌军,可龟兹城连最基本的材料都没有。
是啊,一座封闭六十年的城池,能有粮食保障就已经足够了,哪还能奢求更多?
古人称凡人之躯可比肩神明。
可我终究只是血肉之躯。
这样的绝望该持续多久?
我不能死,我要坚守,我要让中原知道安西军六十年的惨烈故事。
擦干孤独的泪水,顾长安缓缓起身,恢复了往常的镇定从容。
黑夜降临,他一人守在城头,月光洒在肩头,就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