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巨源对前往翠峰山一事,其实心有抗拒,并非只此一回,而是回回都很抗拒。
他本以为当初随圣人、韦后、武三思、张柬之往翠峰山丘真人处的头一回,便是自己与真人交集的最后一回。
彼时数人在场,唯独他入了山门内,却不得入玄元皇帝庙中与众人坐谈,甚至还被那丘真人的隔空传音惊了一骇。
与张柬之听到的不同,说给韦巨源知的,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就仿佛是要其他人面前刻意羞辱他与他人有区别一般。
然而,水祭木祀两桩事项定下后,他不仅要相隔一段时间往返东都、长安,甚至因洛水吟天殿一事,隔三差五还需要上翠峰山拜会丘真人。
此外,还有眼下这样,因韦后一句话,就不得不放下本已在进行,或是已经决定脱手于他人去做,自己则高枕无忧的事,匆忙策马往城外山里赶。
而以丘真人的脾性,韦巨源自己一人上山,方会被隔在老君庙外,乃至山门外,若带上仆从,怕是连山也不让上了——他想起头一回自己上山寻丘真人的场景。
彼时“东都水祭,西京木祀”已得尽数朝臣认同,作为工部尚书的韦巨源也如韦后所愿,担纲两场大典,而为了满足张柬之彼时“制衡”诉求,武三思与韦后商议后,特意将已由自己二人甄选过后才决定的人选,交由圣人与张柬之审阅。
此举“精明之处”在于,名单中只要放入低阶、足量的显唐一派,就能以对方的人数优势达成所谓的“制衡”,而统管之人终归为复周一派的武三思、韦巨源,而且如这般,只需圣人对名单点头,忠君不止的老臣张柬之,也无太多辩词。
然而武三思又如何肯亲自花力气去做这些对他而言,细枝末节的琐事,但他所做的关键之事却不容小觑,由韦后授意,经他一番操作,将大多显唐朝臣先指派去了长安,主要承担筹备木祀之责。
而后,凡与水祭木祀相关,都由韦巨源全权把握——全权,即是凡事都要亲历亲为。
初一回韦巨源独自因吟天殿筹建之事,上山拜见真人,他从韦府携一众仆役,手拎背驮各种礼物供品,自己则坐在竹制步辇中,悠悠登入山里。
结果在山门前,眉开眼笑、和善地请门外道童入庙通传。
谁知,道童还未转入门内,如同那日与圣人同来时一般的真人声音响彻翠峰山顶,“苍生幸,苍生于何幸;苍生苦,何苦于苍生。”
韦巨源只当是真人在与自己招呼,大起声音向庙内喊,“真人!韦某受圣人、韦后命,前来翠峰山讨真人示下!”
“圣人、皇后请韦道友来寻贫道,而此时山门前缘何足有十六人之多?贫道孤陋寡闻,竟不知十六人中哪一位才是韦道友。”
“真人说笑了,韦某自是上回已前来拜谒过真人,当朝工部尚书,韦巨源是也,”韦巨源尴尬笑笑,“这另十五人,为韦某家中仆役,此回特随韦某前来,为真人带些东都城中名物土产,以表敬意。”
“韦道友为苍生,另十五人亦为苍生,苍生肩负苍生,随苍生携礼耳里,而苍生又为苍生行过何事?”真人的声音平静而有力,直直透入韦巨源耳中。
后知后觉的韦巨源这时才清楚,真人一直以来在说的原来是自己随意使唤仆役一事。
“这……”他一介俗人,满脑凡夫俗子的想法,岂能悟到这时当如何做。
“请随韦道友一同而来的诸位道友散去罢,贫道与诸位素昧平生,不得受诸位之劳力,亦不得受所赠之礼,还请一同带回原处。”听上去道人声音和蔼许多,韦府仆役们愣在山门台阶上,进退不得。
韦巨源回忆前一次同圣人几位初来的场景,自己总以圣人、韦后于宫中待得发闷,从而才自山下亲身徒步上来,又亲自步行下山——眼下才知,是为即便贵为圣人、皇后这等上位之人,在翠峰山中亦不得行无故使唤他人之事。
“真人既让你们退,退便是,礼物供品亦随行带回,于山下等候。”在山门外,韦巨源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更不敢以文句抱怨,甚至强行让自己装出一副善待仆役、好言好语的神色。
待所有仆役都往山下去,道童便悄然进了门内,并将门带上,里一侧发出门闩合上的咔嗒声,此举即是将韦巨源完全关在玄元皇帝庙外了。
“真人,这是何意?!”他不解地轻敲庙门,而内侧的道童早已被丘真人唤回庙堂之内,哪还有能回应韦巨源的人在。
“收声。”不知从何而来的两字,将正在敲门的韦巨源,惊得险些没能扶住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