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一大早开例会,伊伊刚到办公室,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
制片人、科长们都神情严肃。平常开会前,办公室里都叽叽喳喳的。
每周都会冒出几个新面孔的实习生,他们会抓住例会前人最齐全的难得时间去找各层级领导签字。
他们手里拿着的,是每个组等待报销的餐票、车票;是预定机房、演播室的表单;是等待广告部门确认的商业合同……这些文件都要经历层层签字审批后才能执行。
分到组里的实习生,通常要从最基层的编务做起。周一的办公室,就是他们拿着文件夹穿梭往来的舞台。
年轻人要趁着这个追着领导审批签字的机会,认清部门的领导、导演、制片人、主持人,记者,还要抓紧时间了解他们各自的栏目和分工,谁归谁管,谁听谁的,谁做什么,谁红谁不红……
实习生们快步穿梭、嘴里脚下都不停歇,逢人便叫“老师”;准备拍摄的工作人员盘点机器设备;拍回来的人找电脑上传素材;审片室里时不时传来一连串的牢骚、脏话……
这才是伊伊单位每周一应该有的样子。
而现在,办公室里安静得很。少有人说话,少数人用眼神交流,大多数人低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像是在另一个虚拟的空间里聊的正欢。
伊伊和这个单位的关系一直比较简单疏离。她在这里没有很亲密的朋友,只有几个还算说得来的同事。
她张望四周,没有看到同组最熟悉的导演。伊伊默默地坐在平台开间的角落里,等着开会。
部门的总监、副总监、总监助理鱼贯而入。他们默契地坐在办公室中间、会议桌后面正中的三把椅子上。
那是开会时他们的专属位置,每次他们起身离开,椅子都会跟随他们身体有所转动。没有人会在事后摆正它们,上一次他们离开时什么样,下一次回来时,还会保持着那个样子。
三个人坐定后,副总监主持会议。他清清嗓子,说了一句:“大家安静了,现在开会。”
其实,不用他说,会场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声音。
总监翻开他的黑色大开本,中间夹着一叠文件。他打开,面无表情地看着文件,说:“我宣读一下上周台里党组会决议的指示精神,大家认真听,这关系到在座的每一个同志。”
尽管办公室很安静,但是开会的地方还是有点大,坐的人也有些多。
伊伊有点后悔,坐在了这么边缘的角落里,她要努力向前探着身子,竖起耳朵,才能听得清楚。
文件上的话就像是法条,念了半天并没有说到实质。伊伊耐心地伸着脖子,周围的同事也都全神贯注。
说到第三大点的时候,重点终于来了。由于疫情、经济下行等外部原因,台内要关停一批成本高、收益低的节目。
伊伊听了,心头一紧。
关停节目,意味着要裁剪人员。做节目的那些人,去哪?
文件里不仅说到了要关停节目的大原则,还给各个频道下了任务指标,必须要关停现有节目的30%。
伊伊所在的部门大大小小有近20档节目,四舍五入算下来,要关停5-6档节目才可以。每个节目组,多的十几个人,少的也有六七个人。
节目关了,人怎么办?
总监并没有念到本部门要如何执行,但是关停节目的数字一念出来,办公室里的安静空气就被打破了。
伊伊身边的同事开始窃窃私语,伊伊不想听也得听。
大家期盼又担心的结果,并没有在会上宣布。
总监们默契配合,告诉大家会将部门内所有在线的节目进行梳理,用经济指标和社会效益进行综合考量,做出大排名,按照台里要求进行末位淘汰。
说到这里,伊伊听到身边的一个编导嘟囔:“什么经济效益社会效益的,绕这么大圈子,还不如直说。有广告能挣钱的节目留,没广告不挣钱的节目就别办了呗!”
伊伊不由得想了想自己所在的两档节目。
天气预报不用说了,全公益服务节目,没钱。从前广告收入好的时候,别的节目吃肉,这样的节目还能分点汤。
后来广告招不上来了,台里主打的节目都不好卖,谁还会想着把广告投放到天气预报上呢。
至于这档新节目,台里倒是非常肯定,对于节目和伊伊,部门几次例会都是表扬的。但是这档节目的招商一直不乐观,像这样静态的沉浸式知识访谈节目,不是商家喜欢的类型。
企业老板们喜欢偶像养成节目,明星综艺节目,竞技类节目。企业最终的目的是要带货,节目冠名、插片广告那一套,已经糊弄不了金主了。
想让他们投钱,对方只会问三个问题:你有明星吗?你能带货吗?每期节目能成交多少客单价?
伊伊在这档新节目里已经访谈了十几位嘉宾,都是各行业里的有特点的知识分子。他们没带过货,似乎也没兴趣做这个生意。
伊伊自己也不是台里的偶像级主持人。伊伊隐隐觉得,自己这个刚刚端起来的新饭碗,岌岌可危。
会后,坐不住的导演和制片人纷纷去围堵总监们。
他们对排名、评比不感兴趣,谁的节目怎么样,谁心里都有数。这个时候,很多人都习惯性地要把功夫下到场外。
他们要单独和领导沟通,部门领导不行就去找台领导,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的节目、自己的团队留一条活路。
虽然总监们并没有说,停办的节目组的人员要如何分流,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每个节目组就是一个家庭,自己的家散了,儿女们流落到别人家,谁会收留你?
伊伊不想焦虑,她本想走一步看一步的。可身处的这个场景,就像是个正在抢购的菜市场,每个人都在慌忙地争抢,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伊伊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绪,告诉自己,这周还有节目要拍摄,自己还有采访手记要写。
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只要没通知她节目要停,她就要全力以赴做好准备。
伊伊跑到了台里的阅览室,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做自己的功课。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书只看了十几页,笔记本上刚写了五六行字,伊伊的手机屏幕就闪烁起来。只要不是幼儿园和王香菊找她,伊伊就不想在工作中接电话。
但是屏幕闪个没完。电话之后还有微信。伊伊不得不拿起来看,是节目组的导演田蓓蓓发来的。刚刚她也应该在办公室里,也听到了例会上传达的内容。
这个90后的小女生是组里最年轻的导演,也是最能干的导演,她言语犀利,做事麻利,平时最不喜欢的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开会。今天,她应该是被制片人强制拎过来的。
她对伊伊一直很尊重,第一次合作,在拍摄现场,她就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地夸过伊伊,说眼下像她这个年纪还这么用功的主持人真的不多了。
制片人当时就打断她,说她不会说话,这不等于是说伊伊岁数大了吗!可是她瞪着眼睛反问:“我说的有什么错吗?伊姐就是很下功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