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成天手捧书本,嘴里哼着流行的小曲,对七叔的作为从不感冒,反而有些反胃。
“只要你能来,湄公河的水能卷起大海。”新哥高兴地说。
“难怪这里闹洪灾。”我哈哈笑。
我们走进大厅,到餐桌前坐下,开始一天最要紧的时光。
我和新哥坐在一起,芳芳坐在身侧,对面两男两女。
女人刚从游泳池出来,脸上还挂着葡萄一样的水珠。
同来的两人中有个柬埔寨警察,硬挺的制服刚从浆洗店里取出来,抄一口拗口的中国话,吃饭时狼吞虎咽,让我时常不得不盯着他那两撇八字胡须出神。
他在断断续续地提起白天遭遇的枪击事件,边从嘴里挑出一块长长的鹅骨头,就像丢弃一颗弹壳一样看着它落入旁边的白色瓷盘里。
当他喝完杯中的一口红酒时,我正用一张冷漠的脸看着他。
我绝不认同这是一次意外的误会,我认真地提醒他道。
他朝我摆了摆手,用手帕将嘴角的食物残渣胡乱地收拾一通,然后朝我努了努嘴,好像向我说明这只是小事一桩。
他搂着身旁的女人亲昵起来。
昏暗的灯光看起来更加昏暗,墙角的音乐在我背后轻轻地响个不停。
我转头望着另外一位中国朋友。
他看起来更像柬埔寨人。沉默寡言,皮肤黝黑,有逾期衰老的肥胖和颓唐。
发际很高,印堂宽阔,养成了一个轻咬下嘴唇的坏习惯。
眼角的鱼尾纹像一张即将被眼珠子挣脱的渔网。
他是新哥的合伙人,香港人,广东血统,绰号“波王”。
他认真地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木红色佛珠手串送到我的面前,并开始谈论红木和沙金的走私生意。
新哥端着酒杯保持缄默,意味深长地看着警官背后的灯光。
芳芳的腿从桌子底下伸到一侧,用手肘支着下巴,有一瞬没一瞬地打量着我手上三颗珠的廉价手串。
夜晚的时光总有些拖沓,摇曳的烛火跟随微风摇来摇去。
我在一阵稀疏的交谈中渐渐感到疲惫。我端起一杯酒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木头都死去了,还被割来割去,打磨成首饰模样,却被说成是佛珠。”芳芳拉了拉我的手,轻声对我说。
“不,是他们在看着我们死去。一颗不变的珠子其实是一佛国,一颗善变的心是一座地狱。入不了地狱的珠子又怎会死?入不了佛国的心才能谈死生之说。”波王下巴轻颤,两只眼睛笑眯眯的,有佛教壁画上欢喜佛的喜乐味道。
“你在说些什么,听不懂呢。”芳芳轻轻地摇着头,没有看他。
“大概又要谈一些佛教的理论,这是波王的爱好。每个人在晚上的时候都会无聊,以为只要躺到床上就能装得像佛家打坐一样,心里就会想一些怪事情,灌顶啊,圆寂啊,升天啊,搞得像一株自杀的三叶梅花。然而还是脱离不了走私和贩卖,对钱财可一点都不含糊。”新哥用一根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将手中的雪茄重重地放在桌面上,双手抓着衣领震了震外套。
他重新拿起烟吸了一口,眯起眼睛。
“地产。你们应该去弄弄地产的事情。巴黎协议之后的柬埔寨大局已定,不少外国人来到我们这里,他们喜欢这里的政府,更喜欢毒品和房产。有的建厂房,有的囤地,有的开酒店,然后在除此之外的草地上种罂粟。你们中国人有的是钱,而我们缺的就是钱,”柬埔寨警官翘着他的八字胡须,一本正经地还要说什么。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新哥起身接的电话,朝着电话那头若有如无地“嗯”了一声便挂断了。
他双手叉腰,皱着眉头,抬起下颚,转过身来看着如变了色的蛋糕片一样码在盘子里法国鹅肝,目光里有丝辛辣的味道。
冰冷的法国餐散发着冰冷的味道,刀和叉的光泽也是冰冷冷的。好几个勤劳的柬埔寨侍应生及时收回了手,静静地退到很远的地方。
他们穿着白色的上衣,打着圆形领带,脸色却变得黑巴巴的。
我从新哥紫色条纹吊带中间看到起伏的胸口正带动腹部的肌肉慢慢后缩。他在发怒。
“你的肚子太胖了。”我连忙走到新哥身前,伸手拍着他的背,顺便将他准备从裤兜里拿出来的手按了回去。
我迈着步子,绕过他的身后,走到餐桌对面,伏低身子看着那张才从嬉闹中回过神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