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这一个多月里,我每天除了上学外,就是去砸石头,好在那时不是每天都有课,这就让我和姐姐哥哥能有一些时间了,所以我们如果没有上课,不是在砸石头就是在去砸石头的路上。
八月的江油,天气十分炎热,太阳几乎是垂直地照射到地面,马路上的柏油被晒得软软的,有的地方会被晒得冒出黑亮的新柏油,宽大的梧桐树叶也被晒得蔫头耷脑,树上的知了也不鸣了,鸟儿也都停止了叽叽喳喳,然而我和姐姐哥哥却是片刻也不敢停歇,都在紧张地忙碌着。中午的时候,滚烫的沙石让你不敢赤脚走路,我戴着一个破草帽捡石头挑石头,破草帽上“人民公社好”的字样依稀可见,没过多少天,我就变黑了,虽黑不及包公,但也是个妥妥的非洲小白脸,接着胳膊和后背就陆续被晒得爆了皮,开始是一小点一小点的爆皮,后来就成片地爆皮了,冷眼看去,身上就像一幅地图一样。没事的时候,经常会用手沿着爆皮的边沿往下撕。
虽然这捡石头、挑石头和砸石头还是很苦很累,但我却逐渐适应了,挑担子时肩膀不再那么疼了,一路挑过来的担子在肩上也是颤悠悠地,脚下的步伐也随着扁担颤动的频率自如地走着,也不用总是放下来歇歇了,而是左右肩轮换着,一口气就能把石头挑回来了。砸石头时,手脚也利落了,什么形状石头砸什么位置,用多大力气都能掌握得很好,一看就是个成手了。
当然让我喜欢的是在很疲劳很热的时候,到江里泡一泡,游上几圈,凉爽的江水瞬时就把一身臭汗、一身疲惫给带走了,使人又充满干劲。有的时候姐姐哥哥没来,我还会游过涪江的主流到江心的一块沙洲上去玩玩,江心的沙洲是一块枯水季节才会裸露出来的沙滩,上面长了很多芦苇和一些灌木,沙滩很干净,那时江水特别清澈,因为涪江发源于四川的岷山主峰雪宝顶。雪宝顶海拔5500多米,山顶积雪终年不化,随便站在县城哪个开阔的地方向西北望去,都可以看到天边连绵不断的山脉,其中很多山顶都是白色的,我想那边一定有座山叫岷山,中央红军在长征时就翻越过的岷山。水从雪宝顶流下来的,仅仅流过一个县就到了江油,那时工厂企业很少,这江水能不干净嘛。来到江心沙洲,或是跟认识的同学玩玩游戏,或是赤身裸体地躺在灌木丛的绿荫下小憇一小会儿,享受无忧无虑的时光。什么是幸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在那时的我看来,在极度劳累的时候,能在清澈的江里游泳并在绿荫下小憇一会儿就是幸福。
到了洪水来临的季节,江水一改清澈温润柔情的面目,黄红的江水波涛翻滚,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在吼叫,这样壮阔的场面,让我兴奋不已,我常常是往上游跑上几百米,然后一跃跳入洪流中,游到波涛最大的江中,随着波浪在江中起伏,顺流而下,有时会遇到上游林业工人放流的木材,也会爬到那大圆木上骑着随波逐流,像一个骑着战马在战场上冲杀的军人一样。搏击洪水之后,在嘴唇四周的汗毛上会挂上很多泥,使汗毛变粗了,好像长了很重的胡子,看起来特别好笑。
秋天的时候,秋风起了,秋雨来了,空气很冷,这个时候在江滩砸石头会感到很冷,实在冷得受不了时就到江水中泡一会儿,因为江水是温暖的,泡一会儿就不冷了。涪江水在炎热的时候,她无私地送给事你凉爽,在冷秋的时候她又送给你温情和希望。
唯有冬天的时候,江水是冷的,空气是冷的,石头也是冷的,家里也是冷的,一切都是冷的。四川的老人,那时很多都穿个长棉袍,他们会拎一个小小的木碳火炉,然后把火炉藏在长棉袍的前摆里面,火炉的热气就会充满全身,我好羡慕那些有小火炉的老人。而我们穿的棉裤里面都没有衬裤,所以早晨起床的时候光着腿穿棉裤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往往需下很大的决心,憋住一口气,猛地一下把棉裤穿上。母亲为了不让我们受凉,每天早早起来,生好了一个小火炉,然后拎起棉裤的裤脚,把裤腰口撑圆,让小火炉的热气穿过两个裤腿,等裤子热了,母亲就喊:“来,来,赶快穿,赶快穿。”我们冬天的很多个早晨都是在母亲这样亲切的叫喊声中渡过的。
很多年之后回想起那时在波涛巨浪中游泳,不仅锻炼了身体,更是锻炼了我的意志和胆量。其实社会不就是一个波涛翻滚的洪流吗,洪流中有巨浪、有旋涡、有暗礁,只有敢于面对洪流,防暗礁,躲旋涡,才能在滔滔洪水中生存。一直到七十年代初我的家离开江油随部队调至鞍山前,江油涪江是我记忆最深刻、最有感情的地方,我喜欢江油,更喜欢涪江。
一个多月后,到了收获的时候,这天,在这些砸石头的人群中有个领头的通知说明天准备收石头了,要大家都早点来。并准备好铁锹和耙子,还要准备好挑碎石的担子。第二天大家都早早地就来了,我和姐姐哥哥也都来了,就等着领头的安排。领头的来了,先组织大家平整了一块场地,差不多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然后就叫人搬来了一个叫“斗”的东西,这个东西呈正方体,四周用木板钉成,上下是空的,两边还钉有两根木棍,两人可以将这个“斗”抬起。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领头的就宣布了收石头的顺序,把现场所有砸石头的人家都排了个号,然后就留下两个人在平整好的场地里负责抬斗,其他人都去排号第一的人家挑石头,挑来石头后就倒在“斗”里,两人抬“斗”的人,把“斗”里的碎石弄满弄平,然后两人把“斗”抬起来,碎石就从“斗”的下面漏下,随即抬“斗”人就拖着长音唱道一“斗”。就这样,在所有人的齐心合力下,不到一天现场所有的碎石就都收完毕了,我们姐弟的碎石一共是十五斗。然后领头人又呼喊大家来码方,所谓码方就是把刚刚集中收来的碎石,由于堆放的形状不规则,不便于公家来收碎石时测量,所以就要我们一起把这个大碎石堆码成标准的梯形石堆,码好后领头人又拿尺测量了一下长宽高,计算一下总共有多少立方米,这使我也体会到了在学校学到的几何知识在现实中的作用。
没过多少天,这一大堆碎石就被公家收购走了,很快领头人就通知各家各户到他那里领钱,我们家领到了四十几元钱,当我们回到家姐姐把钱交到母亲的手里时,母亲看看姐姐哥哥,又摸了摸我的头,眼里噙满泪水说不出话来,看得出母亲的泪水分明就是为我们的勤劳付出而感动,知道这四十几元钱挣得是很不容易,同时也心疼我们这几个晒黑了的孩子,如果家里条件好些,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去吃这么多苦呢。望着母亲我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勤奋,一定要自强,不能让母亲为我们的事操心。将来有能力了,一定要好好孝敬母亲和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