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体力不济时留下的“制衡”二字,岂是对七公主说的,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懂什么叫制衡。
他本想,平日虽说皇后一直斡旋在太后与自己之间,但皇后作为后宫之主,出于平衡各宫关系的目的,也为了让太后、皇长子与郑皇贵妃之间的龃龉不至于时时剑拔弩张,她多数时间都站在没有皇帝支援的太后、皇长子一侧。
而此一回,到了太后将携皇长子与皇帝自身对峙之时,皇后却决然选择与七公主做一出戏,以缓和郑皇贵妃不在翊坤宫时,病中万岁一方或力不从心的局面。
即使之前万岁说的只是她最好不要在当场,而待在别处,持中立的态度,旁观这场国本之争的收尾,可皇后并未深思熟虑,却也定下了眼下这一制衡的法子。
皇帝的两句“制衡”,其中之一是为向皇后表示对这一计的认可,此外就是让七公主听皇后娘娘的话,把这一出戏做全。
但突如其来的心悸与疼痛没能让他把口中的话说全,甚至喉头就像被什么堵住似的,眼前景象仍然清晰七公主因为慌张憋得通红的脸,和皇后瞪大的眼睛昭示着皇帝现状的不妙。
他依然能看见皇后急忙将御医召进殿里,又是扶肩,又是把脉的,皇帝才惊觉,自己这时耳也不能听了。
“气血运化失调,水湿停聚,聚湿成痰而成痰湿,万岁此时喉头郁结、口不能言,皆因痰湿之状所致,或是早先多增了几味固元、补气之物,故而添了些许壮火之缘故。”
御医说着,口头说着请万岁抬手,却发现万岁挑着眉毛,毫无反应。之后又将手心贴在万岁胸前与后腰处,“眼下,万岁耳不能听,一呼一吸之间,气似不入腰、肾娘娘,依老臣之见,万岁不可如此直立久坐,还需卧于榻上,伸展些才是。”
“万岁此状,只需躺卧即可?”皇后自然而然地绕到万岁一侧,取来一支狼毫小楷和一张纸,写下“万岁此时尚好”。
皇帝眉头皱起,亦不知眼下状况因何而起,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
“御医言,或卧于榻上,可方好些。”皇后在纸上接着写。
万岁摆摆手,手往暖阁中一指,再指了指自己喉头,示意御医把常用的药拿过来。
御医自知万岁此时的样貌不堪言妙,方才所说的痰湿一事,也只是挑了几个轻状略加描述。
因皇后娘娘在场,他怎敢将从未试过药、才新配出就立马交于万岁服用的再造定坤丹此一味药之事,当着娘娘的面直言出来,害怕担下万岁不让说却说了,以及娘娘不让随便用药却用了的两份责任。
里外不讨好还是一说,要紧的是万一被深入追究下去,皇长子此前让自己又是帮忙寻铅毒,又是帮着给万岁服助眠长睡之药的事,也难免将在娘娘面前暴露。
到时万一要与皇长子对质御医此时已经在自顾自地想当然了,皇长子殿下贵为延禧宫之主,岂会承认自己做过的这些有损万岁身体的事,最终要承担责任的还是自己。
故而御医见万岁让他去取药,也只能犹豫地站在原地,迟迟不敢往暖阁里去,将药取出来,假装不懂万岁之意。
皇帝怒目圆瞪,久久地看向御医,御医面露不明所以的表情,摊着手,一副不知万岁眼下所指何事的样子。
皇后看着眼前满头鹤发的御医与一脸怒容的万岁,也是一脸困惑,便开口问御医,“万岁骤然对你动怒,所为何事?”
御医无辜地回到,“老臣实不知,或是万岁又有何处不适了?”趁着此时万岁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他想着能把服药的事瞒住多久就是多久,即便万岁此时要发难,再造定坤丹的做法也只有自己知道这是他作为御医,能于宫中长久保命的东西。
皇后被这么反问,心中有不满,但万岁除口耳之外,并未得见有过于不适之状,三人一时僵在一处,七公主则在原处坐着,手里摆弄着翊坤宫里这些熟悉的玩物,眼睛盯着父皇的“伤腿”一动不动。
七公主就算再机灵,也无法将这些事串联起来,此刻只当是因自己闲来无事跑来将自觉异样的事报给父皇,才出现了方才这些异状,以及引发了相当的询问与发难。
她坐在一旁,也并非有多坦然地面对这一切,更多的是费解和些许的自责自打母妃离宫之后,似乎连简单的一件传话之事都难以做好。
可与此同时,她又想到之前若是出了此般因自己而起的争执之事,母妃会在一旁以父皇对七公主的宠爱为由,轻声安慰。
父皇的确是对自己多有疼爱,想到此处,小鱼尾向父皇身边靠近,小手搭过他的手背。虽父皇平日可谓是胖硕,但这时她的手擦过父皇的手背,却明显地感觉到一丝干燥粗糙。
小时候被父皇拉过的手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但此时手里的触感,让她心里蓦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难受。
想要提起笔,在纸上写些嘘寒问暖的话给父皇看,殿门透进的日色,一时被一众由远而近的人影遮挡,地上踏起的灰尘清晰可辨。
没人将来人是谁报明,忽然来访翊坤宫的是何人不言而喻,小鱼尾顺着光中的灰尘朝殿门看去,太后领着皇长子,身后是一众慈宁宫宫人,一行十余人停在门口。
除去太后与皇长子,其余的慈宁宫宫人像是要接管翊坤宫之状,将原本立在宫中的从坤宁宫调来的宫人悉数顶替,站在他们、她们的位置上。
而太后与皇长子如皇帝料想的那样,甚至比他的料想要来得更加迅速一前一后径直走来皇帝安坐之处,完全没有给皇后与七公主留任何时间与机会,做仍未来得及商量的那出戏。
皇帝心想,果然以自己对生母的了解,皇后的不在场才是最佳的,谁承想太后竟然一刻都等不及了。
“嘶啦”一声,太后将宫人给她递上来的一叠纸放在桌面上,手指轻点了点,移到皇帝面前,“我平日修佛,早年起就对大小诸多事不闻不问,时常无暇予抱恙的皇帝过多关注,却也不主动来打扰皇帝养病清修,只是眼下此事,比起其它来,都更显要紧,因此直直过来,皇帝勿要心生嫌隙。”
太后上回到这翊坤宫来,还是听闻皇帝旧疾复发之时,此刻以为说些不对辈分的话,就能引起皇帝重视,哪知道在一旁一直欲言又止的皇后直等自己说完,才慢慢悠悠地回到万岁此刻听不见也不能言语。
“太医院一年数十万两白银的用度,如今一国之君旧病反复,医着医着,怎还添了不能言不能听的症状?”太后言语之中净是向御医迁怒的不满与刻薄,心想许久未有此般居高临下地支使皇帝的机会,从慈宁宫赶来这一路上,好容易才整理好为母、为太后的思绪,却被一句“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更了回去。
御医被太后这一句加上自己,又连带上太医院的轻声却有力的怒斥,弄得诚惶诚恐,偷着眼瞧她身侧的殿下。
皇长子从殿外走来时也是一脸心事重重,在皇后离开慈宁宫来寻七公主后,太后变本加厉地像要将郭氏的名册画像推入他心中一样,一次次地重复“命”他下定决心利用此大婚之机,将太子之位稳稳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