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不习武的陆烬也听得出,寒星这一剑使的不是“柔劲”,而是凭着蛮力硬扛下来的。陆烬还注意到,叶玄唤的是“寒星”,不是“星儿”。
见寒星接阵,鬼蛾自觉地跳出战圈之外。她丝毫不恼怒于被寒星抢去了眼看便要到手的猎物。此刻,她要去做她更擅做,也更愿做的事。
听得背后马蹄轰响,鬼蛾头也不回,右手浅浅探入左袖,紧接便是一阵绸布被刃风搅碎的声音。又见那“紫黑魅影”拧腰挥鞭,奔得最近的一骑,马头自双目处齐齐切断。场间众人从未见过这等画面:那枣红战马的头盖,竟随着冲刺之力滑落于地。去了半个头的战马,又朝着鬼蛾方向跑了几步,才跪身扑倒于地,刚好在她脚下停住。马上骑手也随之滚落,肚腹处“锁甲”已被鞭梢撕碎,豁出一条深深的血口,挺了几挺便不动了。
鬼蛾傲然立于场间,左足踏着掀去了头骨的马尸,右手“绳鞭”如墨色长蛇般盘于脚畔,左臂衣衫尽碎,露出骇人的斑斓刺青。那形貌真如暗域中的厉鬼破开了虚空,骤临人世。
紧随而来的几骑见这阵势,心胆俱寒,手中“银枪”软了三分、慢了三分,而后更呈屠杀之势。一式慑心,鬼蛾鞭转轻灵,不分人、马,肆意挥扫。此时鞭上减了力道,触者骨碎肉溅,却不立死。一时间人哀马嘶、鬼哭神嚎。
山脊一名箭手领队艺高胆大,借着枪骑避目、哀鸣吸声,羽箭擦着一名骑手的咽喉直射鬼蛾右颈。鬼蛾目不斜视,双足动也未动,只挥打“枪骑”的间隙顺手多抖出半个鞭花儿,震偏了羽箭锥头。
旋即握鞭的右手往腰中一探,小指与无名指间,钳出一枚“钢刺”,甩向那箭手。甩出“刚刺”的同时,绳鞭又扫断了一条马腿。箭手左肩中刺,一人一马同时惨嚎,另伴着马上骑手跌落的惊叫。
那箭手遭“钢刺”透骨,一声惨嚎复又再嚎,叫声竟愈发凄厉,转眼间涕泪横流,下身汤黄肆溢。鬼蛾甩出的“钢刺”名为“毒蛾刺”,那是比残影所用的钢针更粗更长的“三棱刺”。
三棱刺,是诸般暗器中极为歹毒的一种。不同于钢针、袖箭,三棱刺名副其实,有三面刃锋,中刺者创口呈洞,难缝难愈。鬼蛾的暗器,断不会有这般仁慈,“毒蛾刺”棱间喂毒,却不是使人麻痹的“蛾毒”,也非见血封喉的“蛇毒”,而是“蝎毒粉、石灰粉与辣椒粉”混合调制而成,中者痛不欲生,却难立死。
其余自负射术精绝,正欲引弓相助的箭手,瞧得领队此等惨状,主公又未发号令,拉满的弓弦全都松了下来。
“不放箭的可以活。”
“筒中缺箭者凌迟!”
“孤雁”与“残影”悉心观察着场间局势,抓准对方意志薄弱之即,朝山脊处喊话。谷口处百余弩手,闻言也自凛然。叶玄轻刀悬于腰畔,右手食中二指钳着“游子”,木青儿左手紧握一枚“铁莲”,于寒星两侧掠阵,若觉寒星遇险,亦或有人喊出“放箭”二字,当即便要以三围一,扑杀焦怀。
然而叶玄不想如此,他原盼以鬼蛾一人之力屠灭焦、甘,怎奈速杀未果,枪骑又至,只好将寒星也遣入阵中。
其实“焦怀”哪有余暇去管“箭手”如何。正当鬼蛾撤步跃出战圈的一霎,焦怀只感到被一股凶暴之极的罡劲震得目眦欲裂。瞪睛一瞧,竟是个比方才那女纤瘦许多的小娘,隐约间听到刚刚有人唤出“寒星”二字,又觉这长剑寒芒冷厉,这女子目光更冷。当即愤然一笑:“哈哈,逆子韩兮?今日便代你父裁你!”焦怀左颊漏风,说话的样子可怖之极,语罢剑交左手,挺身又上。
寒星对这千疮百孔的壮汉本有半分恻隐,听得此语,杀意陡升。也将寒剑递入左手,斜身避过一剑,手腕一抖,直刺对方肩甲。二人方才只交一招,焦怀震得气血翻涌,寒星也觉虎口巨痛,右臂酸麻。此时剑转轻灵,不再与这将死之人硬拼。她虽厌憎叶玄,却认可他曾假装教训鬼蛾,实则说予自己的那句话:“越是愤怒,越不能硬来。”
寒星不只愤怒于焦怀的恶毒言语,更恨自己不济。她想学木青儿,可她终究不是木青儿,“裁决”也不是“墨节”。
左手剑对左手剑,寒星不再以刚克刚,场面立占上风。与焦怀相较,寒星左手剑的造诣,实在精纯太多。倒并非用功更勤,只不过她与木青儿对练时,手臂动辄就被震得抬不起来,左右交替早已成了习惯。而焦怀自成名以来,右臂从未给人震酥过,左手剑就只随意练练,以作消遣。
武学之道,“练气”全凭根骨,师傅再强,半分用处也无。然而到了“临敌实战”一环,一个对练时能死死压制自己的师傅,比任何神功秘籍都更有裨益。
寒星左剑点抹撩刺,修长身形于巨剑光影中进退趋避,顷刻间又在对手身上添了三条血痕。此刻“焦怀”一身如雪长衣,只余几处斑白,终于足下踉跄,以剑杵地。
寒星心疑有诈,不敢直进,探身刺向焦怀左腕。焦怀闪避不及,剑锋透骨,瞬息便即拔出。手上没了支撑的焦怀,向前扑跌而倒。寒星后撤两步,长剑一挺,自焦怀后脑贯入。燕希城主,就此了结。地窖中那坛“泡了青蝎的淡红玫酒”,可不知要便宜谁了。
数十名护主的“枪骑”已被鬼蛾扫翻了七七八八,几个绕开“绳鞭”冲到寒星近旁的,都被叶玄用黑针点死。谷口处,弩手身后又涌入更多持着长刀的骑兵,似乎不是亲卫,未得命令不肯擅动。
“枯荣城”众兵士,依团长“孤雁”之命,手中弓箭全数瞄着山脊上的“箭手”,对谷口那些“弩手”理也不理。两千骆队,纵向站成三列,正前方的百名弩手射不死几只骆驼,就会被木青儿屠尽。真正的威胁,唯有侧方山脊。
“焦怀已死,众兵且住!”孤雁柔谧而低沉的声线,总是莫名的让人想要服从。仍在鬼蛾绳鞭下顽抗的十余“枪骑”被她一喝,立时勒马收缰,鬼蛾杀得性起,眼见枪骑勒马后,又扫碎了一名骑手的铁盔,这才住手。
杀声止,马蹄停。死一般的静默,只衬得“伏地未亡”者惨嚎之声更增凄厉。
“师姐,说吧。”叶玄用只有身畔木青儿能听到的声息低语道。
木青儿朝叶玄点了点头,这不应该,但也无碍大局。紧接着,木青儿的声音如清泉般灌入“方圆二里”内的每一个人耳中,谷外听得清清楚楚,谷内却丝毫不觉噪厉。这清冷的音色似有安抚之效,近旁人、马的哀鸣,竟也随之渐转低缓。
“我,木青儿,到此为取先人遗物,于南地诸公无半分不敬,亦无半分愧歉。有敢仗势欺我者,不吝亲手杀之!愚女一介武人,又兼蛮夷之血,往圣之书却也浅浅读过,知受人滴水,当报涌泉。一路归途,怜我、助我者,来年耕节,枯荣城必有重礼相谢!”说罢对着谷口处,轻浅抱拳一礼。
叶玄相信,谷外一定还有其他势力的“耳目”,即便没有,场间数百爪牙,同时也是“口舌”。“必有重谢”是句屁话,“来年耕节,必有重谢”则是一句承诺。
木青儿原说不出这样的言语,是残影提前写好,教她背诵的。为这“蛮夷之血”四字,残影险些又遭毒打。叶玄却觉此处甚妙,南人对北人的不忿,远甚西域番邦。
要说焦、甘二人,虽是不智,也兼不幸。叶玄、陆烬与残影三人均觉,归途中所遇的第一股势力,只要能杀,便一定要杀!只为让世人知晓,“木叶家族”进南地取物,心中没有丝毫不安。欲强夺者,需冒死生之险。
他们当然不敢指望以此便能将“南人”尽数慑住,这只是一种滤判。之后再来招惹自己的,不是城府极深,就是亡命之徒。那可真要好生斡旋,不能蛮杀硬干了。
于叶玄眼中,“焦怀、甘恬”夫妇,实在是“杀人立威”最完美的人选:有实力、无人望、没靠山。他们若是“风大矛”或“胡亢”的人,还真不敢就这么宰了。
南地最大的几股势力中,叶玄最不担心的是“薛家”,最不愿碰的是“风家”,好在这山谷的所在,于南地而言不算太南,距离靠海的“丰临城”甚远,“风大矛”应不会跋山涉水来与自己为难。他真正忧惧的,是“航帮”帮主“胡亢”。
天下最大的两个帮会,称“南航、北丐”。
北方“丐帮”建制原就松散,五十二年前老帮主“边岩”寿终正寝,座下弟子、长老,无一人可以服众,自此内斗不休。至今仍是山头林立,群龙无首。
南方“航帮”人数虽不及“丐帮”众多,然而帮主“胡亢”以“蝗灾”之威坐镇“沛城”,又兼“航运”这等生意,原本就比“乞讨”要紧肃得多,是以“航帮”的势力之盛、手眼之长,几乎覆盖“横贯东、西的整条天河”及“南地全部支流”。几条可选的归途中,叶玄毫不犹豫抹去了最为便捷的那条,只为远远避开“沛城”。
“燕希城”一方已无首脑,木青儿语罢,场间无人敢应、无人敢动。片刻后,满地哀号复又渐响。
“还不速退!”孤雁望着山脊,沉声恫吓。众箭手早已战意全无,闻听此语,如蒙大赦,当即回头顺着背侧山脊溜了下去。
这时仰卧于地的“甘恬”身子突然动了一动。幸存的十余“枪骑”见状,赶忙上前救主。鬼蛾左手一扬,霎时将一枚“毒蛾刺”补进“甘恬”咽喉。众“枪骑”怒目瞪向鬼蛾,触到她目光时,复又将头垂下。
“还不速退?”鬼蛾学着孤雁的口吻,阴阳怪气地娇喝道。说话间,右手不动不抖,脚畔“绳鞭”却开始如长蛇般嘶嘶蠕动。众“枪骑”见状,仓惶掉转马头,再顾不得地上主母了。
见“亲卫”都已四散,谷口处的人马,自也随之退走。却不知往后日子,该听谁差遣,又受谁庇护。
“拿了二人兵刃,搜他们身子。”叶玄转头对残影道。无论比武亦或仇杀,“胜者取对方兵刃”乃是平常之事,焦、甘二人的刀、剑,定也值得不少银子。至于“搜身”一节,则没有明确图谋,只是叶玄与残影共有的一种习惯:重要人物身上,或许藏有重要的情报。
流亡日记节选20
活到今天真是万幸。每航行一段时间,捞上来的鱼就不一样,这该死的无尽海!至今我们已经吃过四种不同的鱼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完蛋的。虽然有多到无法形容的怨恨与不甘,但我已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
“如果这就是我的一生,最好的安慰就是有你。”当着安涅瑟面,无论如何说不出这么恶心的话,哪怕是死亡的压迫也给不了我如此大的勇气。也许哪天她会偷看我的日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