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九单手托腮,盯着先生开开合合的口唇,可是先生说出来的字,却一个也钻不进他的耳朵,更提不上什么左耳进右耳出了。心里游神:“那把黑蛇剑真的太好看啦,但是我不会使剑啊。还以为爹爹今天能传我几招剑法,可我还没起床,他就出门了。妈妈说他去了刺史府,等会要不要过去瞧瞧呢?”对着先生点了点头,假装自己在用心听课,而且还装成听完先生的讲解后茅塞初开的样子。心里又想:“舞剑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去堆雪人玩。”瞧了瞧窗外:“这雪还不够大啊...”
“咳咳,陆十九。”听到先生在喊自己的名字,陆十九连忙转过头,嗖的一下站了起来:“是,先生。”课堂内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屏着呼吸看着陆十九。
先生问他:“什么是忤合之道啊。”这节课老师在讲解《鬼谷子》,这本书陆夫人在家已经教过他了。陆飞每月都寄很多钱回来,所以陆夫人并不需要为生活奔波,平时在手帕店坐着刺刺绣,和邻居聊聊天,或者就是教陆十九读读书了。陆夫人虽少时读书不太用功,但毕竟家里请的是名师,所以陆夫人学识倒也不低。
十九虽然在游神,但也知道先生说的是《鬼谷子》的第六章,便回答道“非至圣达奥,不能御世,非劳心胡思,不能原事......自度材能知睿,量长短远近孰不知。是说自己的才能不如别人,就不可能胜过别人,要说服别人,先衡量自己和他人的优劣。”先生用手指梳了梳胡子,说:“嗯,很好,不过上课要用心啊,不要看其他地方,还记得我说过的弈秋的故事吗?”十九稍稍躬了躬身:“弟子记得。”先生挥了挥手:“嗯,坐下吧。”十九坐好,心里暗道:“呼...好险,吓死我了。”偷偷的往花玉那边看过去,却看见花玉也笑着望着他。目光相撞,陆十九心头一热,连忙低下头盯着书。
煎熬到未时,终于又到了下堂的时间,先生布置了功课,就回后屋去了。跽坐过久,让十九的膝盖发麻,脚裸发酸,他盘腿坐着揉了揉膝盖,又伸直腿转了转脚裸。同学们陆陆续续的出去了,十九开始收拾着书袋,心里盘算着等会和花玉去哪玩。花玉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出去了。十九提着书袋,跟了上去,出了学堂大门,望见花玉在路边等着他,两人相视一笑,并排走着。
花玉说:“你妈妈早上来找你,是不是又去给新娘子量身材啦?”十九说:“嗯,说是章陵城的。”花玉叹道:“这么远啊,岂不是这几天,你都一个人了?”十九说:“还好吧。”心念一转,笑道:“话说,以后你要做新娘子了,也可以找我妈妈做嫁衣盖头啊!”花玉白了他一眼,佯怒道:“你再乱说,信不信我拿书袋打你的头。”说着便扬起书袋。十九嘻嘻笑,落荒而逃。
两人沿着大街追逐,相隔四五尺,跑了一段,花玉觉得追他不上,在后边喊:“陆十九你不要跑,我不打你了!”十九听到这话,猛地刹住脚,花玉收势不住,砰的一声撞上了十九的后背。周围的大人看到两个小孩子这样打闹,都不禁莞尔。花玉脸颊通红,喘了喘气,捂着额头说:“哎哟,你怎么说停就停啊。”十九帮她揉了揉额头,歉声说:“疼吗?是你先叫我停的。”花玉笑道:“我叫你停你就停啦?我叫你...”刚想嘲讽几句,看了看周围,改口说:“走吧,别挡着别人的道。”便扯了扯十九的衣角向前走。
十九踢了一下地上的雪,说:“地上的雪好薄,本来想和你堆一个雪人玩的。”花玉说:“现在才初冬啊,再等十几天雪就大了,我便和你堆雪人!像往年一样。”十九说:“好啊好啊,但你这次不要再把雪人推我身上了。”花玉咯咯笑,说:“不会的不会的。”想起去年冬天,他们堆了一个大雪人,十九蹲在地上夯实雪人底部,花玉玩心大发,一把推倒了雪人压到十九身上。十九看到花玉在笑,知道她是想起那件事了,自己也大笑起来。
两人一行,走到一座宅子前停下,那宅子白墙碧瓦朱檐,朱漆大门向内张开,匾额黑底金字写着“花府”。
花玉说:“我回去啦,明天我来喊你上学吧。”陆十九答应道:“嗯。”目送花玉走入大门。花玉转进院子的屏风之前,回头看了看十九,对他拜了拜手,十九也对她拜了拜手。花玉笑了笑,就转进去了。一旁的护院一脸坏笑的看着十九,对他竖起拇指。十九对着那护院伸了伸舌头,转身走了。
十九径自回到家,推开院门,院子里白茫茫的,一幅萧瑟之景。马厩里的瘦马呆呆的站着,偶尔扇一下尾巴眨眨眼睛。失落之意在十九心中一瞬即逝,走进厅房将书袋甩到座上,便去厨房打算做饭。一打开锅盖,惊喜的发现还有两张饼,和昨天的残羹。十九塞了一点柴进灶里,点起火。回到厅上,背起书来。先生今天布置的功课是背《鹿鸣之什》中的《采薇》、《出车》和《杕杜》。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背了一盏茶的时间,柴火烧尽,食物的香味钻进了十九的鼻子,十九把书一扔,又蹦又跳的进了厨房,大快朵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十九点起油灯,背着《杕杜》的最后几句:“卜筮偕止,会言...迩止不对不对!会言近止...征夫迩止!”十九打开书,又看了看,果然是会言近止,征夫迩止,开心了合上书。不知怎的,“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这句话在脑海里回荡着,十九看了看自己的坐姿,再摸了摸腰间,又想起那把黑蛇剑。于是拿来黑蛇剑别在腰间,手按剑柄说:“客何为者?”然后又学着张良的口吻说:“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哈哈哈哈!”就这样自己把自己逗笑了。但笑过之后,孤独又继续笼罩在他身上。
十九叹了一口气,拔出黑蛇剑细细端详起来,在灯光下,十九隐隐约约的看到那剑身鳞纹之中,好像有一个人在持剑。十九眨了眨眼,定睛又看,果然如此!正反面剑身每个鳞纹中都有人影,而且每个人影的姿势都不一样。
看着其中一图,那人影横剑于身前,再看右边一图,那人影身前舞了一个剑花,又看下一图,那人影向前刺了无数剑。十九脑海里顿时显现出一个人舞剑的场景,他觉得身体在跃跃欲试。
持剑奔到院子中,要试演一遍刚才看到的剑招。十九右手持剑,横于胸前,顺时针舞了一个剑花,剑首对着膻中穴,剑尖向外,运劲于手,向前刺了三剑。三剑刺完,十九不禁胸口发闷,气喘吁吁。心想:“为什么我才使了一招就这么累了?啊我知道了,以前听爹爹说过,不管学武还是读书都要渐循渐进,我这样一下子就练中间的剑招,那肯定不行的。”
回到厅中,想要找出这剑上的第一招剑法,练习一番。但是一坐下来,就觉得头昏目眩,像喝醉酒一样。十九吃力的把剑收回剑鞘,扶着额头想:“爹爹还说过,练武之人要先修习内功。内功薄弱的人,练武时不知道如何调息吐纳,容易...哎...容易什么来着?我忘了...好像是岔乱经脉什么的...”
十九觉得脑袋越来越重,只想闭上眼睛睡觉。扶案而起,便往房间走。脚踏在地上时,都觉得好像是踩到松软的沙面,摇摇晃晃挣扎着回到了西厢房,瘫在了床上。闭上眼睛时,看到一个人影不断的在演示着刚才那剑招,一遍又一遍...
“陆十九!陆十九!快开门呐!”十九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朦朦胧胧的醒来,回了回神。突然意识到:“是花玉喊我上学了!”跑到院子中,对着院门喊了一句:“等等!”又跑到水缸旁,舀了一瓢水,漱了口洗了脸,冷水打脸,顿时精神百倍。看着水中的倒影,沾了点水理了理头发。
满脸堆欢的打开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身穿穿着翠绿色丝绸棉衣的女孩,毛绒衣领上衬托着花玉那笑靥如花的脸。花玉笑道:“你是猪吗?叫你那么多声都不起来。”十九指着马厩里还没睁眼的瘦马说:“它才是猪。”花玉向前一步伸头一瞧,噗嗤一笑。然后又问:“十九,你饿不饿啊?”扬起提着食盒的手,在十九面前摇了摇,又说:“我又给你带了早餐哦!”十九心神荡漾,说:“你...真好。”花玉低头笑了笑:“先进屋里面吧。”说着便扯了一下十九的衣服。
两人进屋,花玉将食盒里的四件盘子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有三件桂花糕,三只包子,三块薯饼,三块胡饼。花玉双手支颐,看着十九。十九在花玉的秋波流转之中,一件件的吃着。桂花糕甜腻弹牙,包子肉汁外渗,薯饼松软可口,胡饼口感酥脆。
四样都吃了一遍,十九拿起一块薯饼,端到花玉面前,说:“啊...”花玉抿嘴一笑,丹唇轻启,咬了一口。十九等她吃完,又要再喂,花玉摆摆手,指着那桂花糕说:“我要那个。”十九吃了那残饼,拿起一件桂花糕,喂给花玉。花玉咬了一口,笑道:“又吃了我的口水,以后就得听我话了。”说着便抚了抚十九的头。十九说:“好啊,你要我作什么我就作什么。”花玉仰起小脸想了想,说:“那先背首《采薇》给我听一听。”
十九咽下那薯饼,开始背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花玉支颐听他背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一首《采薇》背完,十九得意的瞧着花玉,花玉拍了拍小手,说:“你背得好流利,我有时背着,要想一想才能背出下一句。”十九说:“只要勤奋一点,多背几次就好了,啊...”说着,又将桂花糕端到花玉面前,花玉将桂花糕接过来,端回十九面前,说:“你吃。”花玉喂完十九一件桂花糕,又支颐看着他。十九问道:“你还吃不吃,我来喂你呀。”花玉笑着摇了摇头。
早餐吃完,花玉收拾着食盒,说:“走啦,我们上学啦!”十九答应了一声,将一卷卷书塞进书袋。经过院子时,那瘦马已经醒来,在嚼着草料。十九往马厩水槽里加了两瓢水,然后便和花玉一起出门了。一拐出胡同走了几步,便看到花玉家的护院在叶三娘的包子摊喝着豆浆。那护院看到花玉,马上站了起来,恭敬的对花玉说:“小姐。”花玉说:“刘叔叔,你把这盒子带回去,我去上学啦。”那护院回答道:“是,小姐。”伸手接过食盒。
两小无猜并排走在这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十九说:“昨天先生布置的功课,你都背熟了吗?”花玉低头沉吟了一会,然后开始背了起来,虽然断断续续,但也一字不差的全背出来了。十九说:“等会早堂再多读几次,就能背得流利点了。”
花玉嫣然道:“都怪你昨天撞了一下我的头,害我背书背得断断续续的。”十九瞪目结舌,脑子转了转想出对词,摊手道:“你昨天还撞到我的背呢,害我受了内伤,哎哟我站不稳了。”说着便像根柱子一样,往花玉倒下去。花玉连忙用左手推住他的右肩,右手扬了扬书袋,娇嗔道:“你想试试我的‘流星锤’吗?”十九笑嘻嘻的跑开了,花玉追着他。
追了十几步,十九在昨天看蛇舞的地方驻足了。花玉看他停下来,上去问道:“你想看蛇是不是?”十九说:“是呀。”花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说:“走吧,我和你说啊,我六岁的时候,去郊游,差点被蛇咬了。”十九睁大眼睛道:“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呢?”花玉说:“我那会说过一次给你听了,你忘了而已。”十九挠了挠头,继续听花玉说道:“我当时在草地上追蝴蝶,我家刘护院突然大喊一声,飞身过来将我抱起,我吓了一跳。刘护院一手抱着我一手挥刀朝地上砍了几刀,然后把我放了下来。他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我看地上有一条寸许粗的蛇被砍成了几段,但是刘护院的小腿隔着裤子渗出黑血来。”
虽然十九知道刘护院就是刚才在喝豆浆的那位,但也忍不住问:“后来怎么样?”
花玉接着说:“刘护院反应过来,连忙撕开裤子,一瞧小腿上有两个血孔淌着黑血,血孔周围的皮肤都紫了。刘护院叫我不要看,回夫人那里,我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看到刘护院对着两个血孔连线割开,把血放出来。”十九感叹道:“那刘护院真是勇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