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性极佳,这里统共不过四五十字,其实看到第二遍时候,脑子里早已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一字不错,却总忍不住去看那笔划同字形,又看那文字,许久,才慢慢将半身向后靠,贴在椅背上,嘴角连压也压不住。
她那心软塌塌的,仿佛风过疏竹,竹叶飒飒簌簌,又似乎细雨打芭蕉,芭蕉叶子自然深绿,大大一片,为雨丝盛得晃晃荡荡,水滴沿梗茎划过,在叶尖那似有又无卷窝处积蓄良久,才悠悠然往地上落。
落时也无多少动静,只有细密水痕,潮湿地面,沾衣欲湿,吹面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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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之上,一出宣德门,卫承彦便再闭不住嘴巴,一迭声问话往裴雍耳朵里砸。
他一时问:“二哥,你甚时知道的?”
一时说:“小赵这样身份,你二人事情,还作不作数的?”
一时道:“她只有姐弟两个,一个长辈亲故也搭不上手,说不得就要常为人拿捏,你我总不能袖手看着罢?”
又抱怨道:“我早喊你快些定得下来,你偏不信我,样样不晓得抓紧,还以为是平日里行军打仗,都能同你料想一般的呀?眼下倒好,要是不成……”
这话还未说完,他便见自家二哥看过来,也不知是他想得太多,还是今次果然不同,只觉得被对面人盯着,自家全身发寒,连忙自省一遍,把原本话吞得回去,在喉咙里打个转,粉饰一番,重新吐出来时候就变成了找补,道:“小赵为人最为仗义,想来不会抛下你我……”
裴雍却不理他许多问话,只道:“你吃了酒,此处人多,自家走回去罢了,免得冲撞行人。”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缰绳也交给伴当,打发人先同马回去,却与卫承彦一道往回徒步。
自裴雍搬到官驿,卫承彦自然跟着住了过去,彼处距离大内倒是不算远,走得快也就是小半个时辰功夫。
两人沿着潘楼街并肩而行,见得沿途酒楼、铺子灯火通明,又有行人游逛,货郎推车,小贩担货,一派热闹场面。
行至街边一个老妪摊子处,因见对方卖各色饮子,裴雍便停步问价,付钱挑了两竹筒,自家取了一支,另一支递给卫承彦。
卫承彦本来也只得两三分醉意,走这半条街,早与平日里清醒时候并无二致,此刻接了裴雍递过来饮子,才喝一口,便尝出是解酒的,回想自己方才所说,也觉得有些轻狂,惭愧道:“二哥,我不是吃醉了酒,只是一时嘴快……”
裴雍道:“你一向说话直爽,性情如此,也是你为人率真,并不是坏处,只是一路人多眼杂,她姐弟二人身份不同,叫人听了,若是胡乱去传,总归不好。”
卫承彦忙低头应了,自省道:“我自家时候还好,一跟着二哥,便喜欢由着性子胡说八道,从前已经提点过一次,是我不走心。”
眼见前方便是官驿,裴雍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进门之后,同殷勤迎来的驿官打了个招呼,就与卫承彦往两人所住小跨院而去。
他领着人进屋,叫卫承彦先洗脸漱口,等落了座,复才道:“我本有事情要交代你,只你今日吃了酒……”
卫承彦懊悔不迭,忙道:“二哥,我只吃了几杯,今日小赵摆宴,自然要高高兴兴,才免了禁令的。”
裴雍道:“你素日爱马,也爱酒肉,我何时管过你四处寻马?可有不给你吃肉了?只是这‘酒’一字,你难道只有今天解了禁令?”
卫承彦认道:“二哥,我错了。”
裴雍便道:“你回京得早,这一向我使人看着不给你多金银拿在手上,便是叫你戒酒,此物伤脏腑,又伤神魂,偶尔小酌无事,怎好时时捧着不放?不想你自家不能得,先还忍了一阵,等其余人回来了,便去蹭旁人的,还要在我面前装无事——你那一身酒味,我那鼻子难道只是摆看的?”
又道:“张弛有度,不是叫你滴酒不沾,只那分寸二字,你在心中好好写一遍。”
卫承彦老老实实应了,道:“二哥放心,我也不啰嗦旁的,你且看我日后行事!”
他此时心中惭愧,分明还一肚子话想要探听,哪里还敢问其余,只说几句闲话,便回房去,等收拾妥当躺在床上,正要入睡,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的一骨碌坐将起来,暗骂自己喝酒耽误大事,于是急忙穿了鞋子出门而去。
果然才到正堂,彼处门窗虽是关着,当中仍点烛火,匆匆一走近,门外守着的一人便叫道:“三爷来了!”
卫承彦应了一声,隔门远远叫“二哥”,听得裴雍在里头应了“进来”二字,才推门而去。
当中一张四方大桌,四张条凳,此时坐了五六人,都是熟悉兄弟。
卫承彦同众人点头示意,寻个空隙大的地方叫边上人挪个屁股自己坐了,也不敢开口,只听人说话。
裴雍此时已经安排到尾声,又说几句,诸人便各自领命,分别告辞而去,剩得卫承彦一人眼巴巴看着,最后问道:“二哥,我虽吃了酒,其实脑子不醉,你有什么事情,只放心交代便是。”
又道:“其余人都有差事,二哥若不叫我,莪这一晚上都不能好睡。”
裴雍没有着急说话,先给他倒了一盏茶放到面前,然后才问道:“若你一人回京兆府,先守一二年,成不成的?”
卫承彦立时认真坐正了,难得安静了一下,脑子里只一转,便猜出几分缘由来。
他一咬牙,应承道:“二哥放心,闹不出乱子,不管哪里有事,我总把那点子地方护好了,叫你我兄弟有个退路。”
又道:“其实有老廖他们几个守着也尽够了,若叫我同二哥一道留在京中,还能搭个手——不过我只胡乱说话,还是全听二哥吩咐。”
裴雍不置可否,道:“不着急,另还有一桩事情,那州北瓦子左近住了文士,姓付,唤作付滘,我送了润笔请他做赋,你这几日抽个空代我去取文赋回来,若他留饭,你便留下吃了,他若问京兆府事情,你照实说,再问其余事情,你尽可自作主张。”
卫承彦立时应了,却又奇道:“二哥找他做赋做甚?是要考校此人,将来好用吗?”
裴雍并不瞒他,坦然道:“他有个同窗在那枢密副使张异门下做客,我要借其手口,行些阴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