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黄池国中那般丰饶太平的景象,难道不正是抗争奋战之人想要创下的景象吗?
人们安于这样的人生,不想要有所改变,当真是什么必须被叱骂、讽刺的萎靡堕落吗?
她们已经遭受了远超那小小过错所应承受的炼狱般的苦难,她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她们,为什么没做出正确、本可以规避灾难的选择。
“这难道是她的过错吗?”却听祝余冷冷的说道,“纵使她想要来救,莫非就能找得到你们吗?你们费尽心机的把部族藏起来,连遇难时不会有人来救的后果都承担不起,都要推卸到外人头上吗?!”
四面霎时间寂静下来。
片刻之后,有个声音轻轻的反驳,“可是……若不是你把社树枝给了白凌云,坏人本来也找不到我们。”
傅悦忙道,“白凌云漂流到岛上,并非祝余的过错。结界设立三千年,早已有了漏洞。迟早有一天黄池国的位置会暴露的。”
“但是,这不是能让白凌云脱罪的理由吧!”
“我们不怪祝余,也不怪别人——但难道我们想杀白凌云报仇,也是错的吗?”
“我们已经受够了岛外人,他们对我们做的孽还不够吗?凭什么再来对我们指手画脚?难道以为我们还会轻信吗?”
“——她也来向白凌云道贺,说不定她跟白凌云是一伙的!”
“我们不需要她来替我们报仇!我们自己就能报仇,凭什么找她?她若真想替我们报仇就不会庇护白凌云,庇护他的同伙!”
声音再度嘈杂起来,丹青能听得出有无数人都想在这一刻表达意见。
但仇恨的情绪明显已经阻碍了她们思维的理性。再听下去也不过都是词异语同的情绪宣泄罢了。
于是她说,“都安静。”
她腰后长剑倏然出窍,无声的飞向空中,横对着四面八方的斥责。
那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把以凶器为形体的先天法宝。
它肖似主人,外形简洁朴素,灵光不露,从不彰显自己的存在。以至于纵使认得它的人,也很难觉出它有什么独特可怕之处。但当它在剑鞘中铮鸣时,想要向天地传达什么时,霎时间万籁夺声,凡有灵之器都不敢在它面前妄动。
四面之人无不噤声,自本能之中感受到了畏惧。
丹青道,“我可能没有说清楚——”她抬头仰望四周,“此剑名为刑天,诞生于天地洪炉之中,是执掌天地刑杀的凶器。我是此剑的执剑人,也是天命所选中的执刑人。我为你们报仇,是为天地除恶。但若你们今日滥杀无辜,我必定也会出手阻拦——”
而后她掣剑回手,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她的法力和识海被幻境封住,着实恼人得很。
——纵使她并非蔺轻尘那般可以肆意挥霍法力,养着百八十件先天法宝都游刃有余的天纵奇才。但毕竟也是能考进昆仑的天赋型修士。法力对她而言亦有大用,说封就封,实在令她举步维艰。
这一剑刺下,精血释出。她运转精血中的法力强行冲破障碍,贯通了灵脉。虽疼到不行,却也算是神清气爽。
——只是她那把剑着实不顾大局,咕咚咕咚的就把她冲开灵脉时溢出的法力一气喝光了。
她捂着胸口,苍白虚弱,意气却越发傲然强硬,“你们受难时我不在,这是我的过错。这一剑,便当偿还我的过错……”
巫咸和祝余忙上前扶住她。
听她趁机卖好,祝余不免小声吐槽,“小点声吧,你那些小心思全暴露了。”
——这灵识空间之中,彼此的意识相互敞开着。早先丹青识海被封,众人无法透彻看清她的所思所想。此刻她冲开灵脉,解封了识海,心思确实就瞒不住了。
她为何要刺自己一剑,众人当然也心知肚明。
但在敞开的心扉面前,这些小节其实也根本就无关紧要。
——她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和她们并无立场的区别。
身体的疼痛和心中繁杂的爱恨交织在一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丹青没有再多废话,只道,“——别做傻事。”
……然而这其实也是一句废话。
对一个已经被亡国灭种的部族而言,究竟还有什么疯狂,能算得上是傻事呢?
但是——对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才算是虚无?什么才算是意义?
将死之人,究竟是否仍然会有挂念?注定会被灭绝的部族,是否也会想要留下些什么?
她们一遍遍传唱着傅玄和巫好的事迹,相信自己所拥有和维系着的一切,便是她们当初奋战时所想要赢得的、所想要留下的。相信她们会为此而欣慰,相信只要自己还在传唱“烈祖”的史诗,她们的意志和灵魂便能绵延不绝。
……这一切就当真就是意义而非虚无吗?
——就在她们的眼前,有一个女孩儿仰头看着她们。
她听取了傅玄与巫好的史诗,她心中涌动着同样的野望与抗争。
她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所争所怒……正同她们如出一辙。
谁说她便不是傅玄与巫好的继承者,不是她们的姊妹族民?
不想将丑恶、堕落的模样,留在她对她们最后的记忆之中。
纵使不甘心,纵使悲愤难以化解——也希望她在回忆起这个被覆灭了的部族时,想起的是和那些恶徒截然相反的美好灵魂。
只要她还活着,还记着,那么她们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便没有被彻底抹除。
将死之人对于存活者,便只有如此卑微的祈念。
四周安静下来。
丹青说,“相信我——不要滥杀。我会为你们复仇,就像为我自己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