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真洋感到自己“孤独又寂寞”用鲍可娜的最近的一句口头禅来形容,是这样的。金妍尔去卫生间了,没人和她唠嗑了。
钱真洋目光低垂,垂到桌上的纸巾包上。再研究一遍包装上印的图案和字?不要,她没那么无聊。
人一无聊,就会开始思考一些乏味的问题。钱真洋现在就在想:是她的延边冷面会先上桌,还是妍儿会先从厕所回来?
“您好,您的延边冷面好了。菜齐了。”
服务员一声轻唤,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不是方才的那个姐姐,这令钱真洋有点失望。
不过,她最爱的大冷面上桌了!
钱真洋家里没什么钱,却不怎么妨碍她做吃货。毕竟廉价的美食那么多。一众好吃不贵的吃食里,她最喜欢的是烧烤,包括学校后街烧烤摊的羊肉串,偶尔也包括西安街那家稍贵些的韩式烤肉但需要伙伴领她去吃,她自己是不会主动去光鼓其次则是牛肉面,就是她对面金妍尔的那碗再次便是延边冷面了。
一团灰面条,两片西瓜,三片午餐肉,几颗对半切好再放进来的鹌鹑蛋,大把大把的黄瓜丝和泡菜丝,灌上酸酸辣辣的料汤,构成钱真洋第三喜欢的美味。
她马上伸出筷子夹荞麦面,迫不及待。她的胃早就饿瘪了,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不一会儿,铝碗里的面条就被她消灭了三分之一。又不一会儿,大冷面就全被她吃光了,只剩一大碗汤和一些泡菜切的丝。
“妍儿你怎么还没回来?我都吃完了。”
在这儿嘟囔,远在卫生间的金妍尔当然听不见。钱真洋摘下包,将它平放到大腿上再解开它的扣。不一会儿,金链包回归原位,她的腿上悄悄地多了本三千五百词,封皮靠近书脊的地方有条裂了一半的折痕,它快要掉了。
可惜这儿不是教室,不然就能大大方方争分夺秒了。钱真洋暗自为此可惜着,翻书的右手却不敢怠慢。第一百三十二页,从上面数第三个词条,是她背了好几次却还很生的词。这样的单词,在她的星火白本上还有至少几十个。这也大概是为什么她英语成绩总卡在一百三十几,为什么她恐怕永远不可能考得和可娜一样好。
一篇阅读题闯进她脑海:它出现在19年高考英语题奶白色的卷子上,全篇有几十个词她都不太熟,恰好是她反复背也背不下来的那些。
不要想。钱真洋适时记起金妍尔教她的:要学会克制情绪。但她要是学得会,那她早学会了。她倒是做得到顶着心理压力继续看单词,可实在保证不了效率照常。
周围食客们谈地的声音吵吵闹闹的,惹得她现在更为烦躁不安。要不把单词本扔冷面汤里好了。
不行,毕业以后还得卖废纸呢。一本废册子换不了什么钱,可那丁点钱也是钱啊。或者,她可以试试摆摊卖书?可她英语学得又不好,连一百四都没有,别人凭什么要来她这儿卖单词手册啊?不过也不一定她的英语分数叫她很不满意,可在外人眼里,大抵也能算学霸成绩了吧?卖不出高价,捞点钱应该可以。
钱真洋猫咪般的面庞挤出个不知算不算笑容的表情,和最近微信上流传很广的丧猫表情包有点像。
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她的视线又聚焦在那个难啃的词条上。
单词背好了,金妍尔向她迎面走来。钱真洋立刻被吓得几乎忘记了呼吸:金妍尔眼睛红眼眶肿,两腿拖着有气无力的步子。她似乎在卫生间里生了场来势汹汹的大病,又像是在洗手池那儿喝醉了。挪开座位上的书包,她将它抱到怀里,再一屁墩坐下。
“……猫……我……刚……才……看……到……”
金妍尔一开口就忍不住哭了,哭得她的话句不成句成不成词。钱真洋毫不含糊,她打开包,在里面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不带香味的纸巾,撕开包装抽出一张摊开来递过去。自从金妍尔在教室里的哭泣过后,钱真洋每上学,都不忘背一包没香味的面巾纸,而她自己几乎从来不用。
金妍尔好像没注意到她的举动。钱真洋的右手和手上捏着的纸一起悬在牛肉面碗上方。
“你猜……你猜……我遇见谁了?”
用半个拇趾趾头,不,用半片拇趾趾甲,钱真洋都能猜出来。当然了,她不会出他的名字的。她只是站起来,轻轻走几步,走到好朋友身边,让手里的面巾纸缓缓降落到桌上,像展开聊白色降落伞,伞面是柔软的羊绒做的。
“我家……蒋大宇……跟另外一个女的在一起了……”
金妍尔的臂弯紧紧勒住书包,就好像它是她卧室里的那只大黄维尼。忽然,手臂又放开了书包。她脑袋直直倒扣在桌上,两条胳膊包着脑袋,好不被任何人见到她此时此刻的侧脸。
钱真洋注视着金妍尔的后脑勺和她乱散着的马尾,考虑着该什么时候在给她递上那张纸巾。金妍尔边抽泣,边断断续续挤她的话,像从很薄很薄的牙膏皮里挤出快要用光的牙膏:
“我……上完厕所……就看到一个女的……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女的……”
那女的肯定没咱家妍儿好看。钱真洋坚定地想。
“……站在门口……跟别人打招呼…………大宇啊……”
到了这儿,话似乎彻底断掉了。金妍尔一个劲儿地哭,好像完全不知克制,肆意得像刚在产床上着陆的新生儿。哭声被桌面和她的臂弯包围着,消了些音,可依然很大声。
“妍儿,别哭了,别叫别的同学听着了。你知道你现在哭得有多厉害吗?”
钱真洋有点想这么劝她,但忍住了没开口。她已经非常伤心了。哭了一会儿,金妍尔又接上了断掉的话:
“……大宇啊……大宇啊……大宇啊……”
钱真洋也偷偷抹起了眼泪。不行,她可不能哭,不然待会儿该怎么让妍儿笑啊。
“……她就那么叫了他名字……”金妍尔哭着着,两边的臂弯再次收紧,“我当时……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是以为她男朋友恰好也叫大宇……”
金妍尔又不话了,只是哭泣,鼻子一抽一抽的。这次停顿比方才那次还要长还要久。她整个身子开始发抖,好像是淋了暴雨。
“……然后……然后……然后……”
她开始用嘴大口抽气,好像忽然掉进了没有氧气稀缺的地窖。
“然后他就过来了……”
“不定不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