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霁又是一阵沉默。他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理不清的许多愁,可又像是无言可诉,明明灭灭如这豆大的烛火,只要来阵风,很快就会湮灭。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应该记得卓吟这个名字。”
“嗯,我记得。”陆艾垂着眼帘看他,“他是你师兄吧?算辈分的话。”
“他是我师父。”李霁平静地与他说着,“在我还是一只小狐狸,还没有修出人身的时候。”
陆艾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刺刺的疼,心跳也无法抑制地加快。李霁哑着嗓子说道:“我出生在一座山谷,很小的时候,我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尘世,寻找修行的办法。我寻了很久,直到遇到我师父。”
他没有细说年幼漂泊的辛苦,尘世喧嚣,人间纷扰,好像都在他提起的那瞬间烟消云散了。
“那时候,他是翎雀宫掌教,师祖还没有隐居。”李霁说着说着,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痛处,悄悄闭了下眼睛,再睁开。他顿了顿,再开口的时候,又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林止渊那时候并不是夜城之主,又或者,他本来就是夜城之主,只是那时候,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在翎雀宫修行。”
“他那时候的名字,叫李逐流。”
陆艾心头一颤,久久难言。
“我叫了他很长时间的师爹。”李霁的眼神有点空,他应当是回忆起那些日子里被他打滚滚秃了的山坡,被他追着跑不幸踩烂师祖药材的小鸡,被那个时候爽朗爱笑的李逐流按在澡盆里刷来刷去,最后一同被师父打了一顿的悲惨遭遇。
“他还找了两个木夹,夹着我的后颈,把我挂在了晾衣架上。”
李霁像是前言不搭后语,语气里却是有点委屈在,陆艾略略无措,想想,还是伸手摸上了他的背,轻轻拍着。
“后来师祖隐居,师父接任掌门,却遇上了天下动荡。李逐流摇身一变,成为了林止渊。正邪交锋,世人众口铄金,构陷我翎雀宫叛友投敌,师父为证清白,在无渡峰迷雾台,刎颈自戮,助那些所谓的同盟铸成降魔名剑。”
李霁省略了很多,避而不谈,多半是想起来就苦涩,就心痛,就怨恨。他说到这里,就简单潦草地收了个尾,“师祖不得已再度出山,力挽狂澜,才保住了我翎雀宫最后一丝生机。”
陆艾的手微顿,又继续轻拍着,一下一下,思量许久,都没有想到合适的,能够安慰他的话。
李霁沉声:“我之所以说柳惊霜不受宠,是因为林止渊从来不会对我师父说半句重话,更不可能当着别人警告他,再闹就杀了你。”
陆艾哑然,他张张嘴,轻声道:“李霁,你这样说,就有点单纯了。”
小狐狸背上的毛毛似乎竖了起来,但很快就又塌了下去,他好像真得不懂:“为什么这么说?”
陆艾沉吟片刻:“你想啊,要是大魔头真心爱你师父,那他怎么会背叛你们?又怎么会在这宫殿里养这么多美人供他享乐?宠爱是可以装出来的,你明白吗?也许,”
陆艾停了片刻,尽量不让自己的措辞伤到这只毛茸茸,“他最开始就是装的,只是为了从你师父身上得到好处。一旦这种利用价值被榨取干净,他就会狠心抛弃你们。”
李霁听了,动也不动,跟只没有生命的玩偶似的,静静趴在枕头上。
陆艾以为他伤透了心,便问:“要不——”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明天晚上我就去杀了他。”
李霁闭上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人躺着。
陆艾一怔,分不清这人是气糊涂了,还是真得要意气用事。没有过多考虑,他将小狐狸捞过来,抱在怀里,哄着:“人渣不值得你生气,气坏了反而给对方可趁之机。”
李霁不说话,陆艾只能继续摸摸他的脑袋,无言安抚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艾都快睡着了,正迷糊呢,突然听见怀里这只毛茸茸问他:“真得吗?”
陆艾猛地清醒过来:“嗯?什么?”
“真得是假的吗?”
陆艾咂咂嘴:“嗯,真得是假的。”
他继续给小狐狸顺毛,又听见一声闷闷的压着愤怒的低语:“我应该在宴会上一剑捅死他的。”
陆艾心情微妙:“道长,你师父是不是除了修炼,没教过你别的?”
这反应,不对劲。怪离谱,还怪可爱。
李霁又是沉默半天,最后才小声解释着:“师父说我年纪小,很多事等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陆艾憋着笑,心里边对他的刻板印象崩塌了。原来踏月而来的谪仙,真得是只单纯好骗的毛茸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