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不是不知道他今日的疑问实在是多得有些不正常,但是他怀疑只有在这种特殊的战争状态下,他才能听到关于毛文龙的真实情况。
因为历史上的宁远之战之后,阉党势力进一步扩张了,东厂番子更加神出鬼没无处不在了,想要听到真话就更艰难了。
至于崇祯皇帝上位之后呢,他袁崇焕就该高升了,到那时就有一堆人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看毛文龙不顺眼了。
因此战时状态是了解情况的最佳时机。
虽然历朝历代的关系户从来都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但是现代人袁崇焕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不参与大明的竞争的,所以他心态放得特别平。
用现代人的话来讲,袁崇焕就像是一个外宾理中客,他感受不到大明的不公,因此对毛文龙产生不了那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他从来没觉得考不上进士就等于练不好兵。
满桂倒很捧场,“对啊,我也想知道,那王化贞一开始是怎么挑中毛文龙去出海的?”
祖大寿道,“其实也不是王化贞特意挑中了他,还是时势造人,万历四十六年辽事兴起之时,杨镐经略辽东那会儿,毛文龙就已经加衔都司了,那时候能立功的机会多嘛。”
“万历四十七年的时候,熊廷弼来了,那毛文龙呢,先是在沈阳游击柏世爵帐下担任守备,后又受命驻防宽奠、叆阳,那会儿熊廷弼还没有像他二度镇辽时一样到处跟人吵架,毛文龙跟着熊廷弼,确实领兵跟鞑子交战过,割过一个鞑子的脑袋。”
“我记得先帝驾崩,熊廷弼离任的时候,还上疏夸过毛文龙来着,说他‘凡夷地山川险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无不精通’,毛文龙那时也算是个仗义人,我记得他主动拿出钱财捐过一批装备给军里。”
“于是袁应泰替代熊廷弼之后,虽然他也不喜欢毛文龙,但是还是让他去管后勤,专管造火药,还给他加了游击衔,辽阳城陷的时候,毛文龙跟赵率教一样逃了。”
满桂纠正道,“那不叫‘逃了’,那叫‘保存有用之身’。”
祖大寿笑着点头道,“对,对,毛文龙保存有用之身之后,接着就是熊廷弼二度出山,王化贞为辽东巡抚镇守广宁,按照道理来讲,毛文龙先前受到熊廷弼的赞赏,王化贞理应抑而不用才对。”
“但是王化贞招选武材的时候,毛文龙又走了他舅舅沈光祚的路子,那时候东林书院还没被禁毀,沈光祚跟王化贞先前有交情,东林党人总是聚在一起讲学读书么,所以沈光祚亲自给王化贞写了一封信之后,王化贞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把他外甥收入麾下了。”
“那时‘三大案’才过没多久,东林党风头正盛,加上王化贞那时要跟熊廷弼唱对台戏,对手下招揽的这批武将都特别关照,又是设宴鼓吹,又是簪花扶鬓,又是亲易其衣,又是拱揖上马的,把毛文龙感动得是一边哭一边叩头,觉得王化贞简直是他难得的知音,然后……后面毛文龙出海规取镇江,又被鞑子杀败退入皮岛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满桂道,“等于他还是靠沈光祚才获得王化贞的赏识的。”
祖大寿道,“那是,所以总得来说,毛文龙之前并没有展现出在行军打仗方面的特殊才能。”
袁崇焕终于觑准机会问道,“我听说王化贞当年派毛文龙出海的时候,只给了在广宁招揽的一百九十七名兵士,四只沙船和五百石米,毛文龙就靠这些开辟了东江镇,那也算挺厉害了罢?”
祖大寿道,“这叫政治时机大于军事时机,实际上他没打几场硬仗,主要是招揽了不少从后金逃难的辽民。”
何可纲道,“是啊,我总觉得,用难民练兵不大靠谱,因此我一直以为,东江军的主要战斗力不是杀多少鞑子,而是把男丁从后金那里吸收过去,倘或要真刀真枪地上战场,东江镇那批人说不定就一个个都成墙头草了。”
袁崇焕心下讶异,何可纲也是辽人,为何会对从后金逃出来的辽东难民如此不信任,“怎么会呢?这辽人难道不是几乎个个都与鞑子有着血海深仇吗?”
何可纲道,“袁臬台此言差矣,方才那来为奴酋作使者劝降的宁完我,不是就觉得给鞑子做奴才挺开心的吗?我一直很反对用地域特性来归类一个地方的人,那辽人和辽人之间区别可大了,我和祖中军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嘛。”
祖大寿道,“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假设辽东根本没有人支持后金,鞑子能这么轻易地就拿下抚顺、辽沈、广宁这些大城市吗?”
袁崇焕道,“那辽东汉人为什么会支持后金呢?”
何可纲道,“还能为什么?鞑子宣传说要给穷苦人分田呗。”
祖大寿道,“一开始鞑子说得可好听了,‘计丁受田’,‘恩养尼勘’,奴酋说要赶走汉官,女真人打下田地后,就把田地均分给所有的穷人,然后就有一群妄想不劳而获的农村人上当了呗。”
袁崇焕道,“说‘农村人’是不是有点儿地域歧视了?”
何可纲反问道,“本来相信鞑子宣传均田均贫富的就都是农村人啊,为什么说‘农村人’就是歧视呢?我觉得‘农村人’和‘辽人’的意义是一样的,难道袁臬台会觉得‘目前为止投降后金的都是辽人’这句话是在歧视辽人吗?”
袁崇焕抿了抿唇,又露出他那种现代人特有的、既客气又不好意思的笑容,“你说得对,我只是觉得……想要田地均分,跟不劳而获还是有区别的罢?”
祖大寿道,“支持后金辽人想要的田地均分,无非是劫富济贫,把富人手里的田地抢过来分给穷人,这难道还不是不劳而获吗?”
“而且支持后金的辽人比不劳而获还有更恶劣一些,他们为抢富人的财产,甚至不惜去相信鞑子的鬼话,为了分得田地,不惜败坏汉人的名声,将奴酋奉为穷人的救世主。”
何可纲道,“结果么,上了鞑子的当,奴酋嘴上讲要解决土地集中,讲要解决贫富不均,然后一打下地盘就开始圈地、屠城。”
“这件事最可笑的地方在哪里呢?就是那群想不劳而获的农村人刚刚分到田地没多久,就又被奴酋下令收走了,而且他们还不敢嚷嚷,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奴酋在名义上是将土地全部收归后金国家所有,然后一个转手,就将圈下来的田地变成农庄分给了女真八旗各旗主。”
祖大寿道,“我记得的是,奴酋首先圈占三十万亩土地八旗,再后将其他土地以每一男丁给六亩,五亩种粮一亩种棉,每三丁种官田一亩,每二十丁一丁当兵、一丁应役的方法,在辽东汉人中平均分配,原来那群农村人在汉官在的时候还只是佃户,鞑子一来,直接成农奴了,这就是鞑子说得均贫富。”
袁崇焕道,“那这样的大当上一次也就够了,不至于从抚顺一直上当,每次都上当,一直上当上到广宁罢?”
何可纲道,“因为这群不劳而获梦想劫富济贫的辽人有一个特点,就是见不得有同胞过得比自己好,他们宁愿让女真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宁愿见到辽东所有汉人和自己一样穷得平等,宁愿大家都当奴才。”
“所以奴酋统治那些被后金占领的地区的时候,采用的就是对汉人一视同仁地歧视,就比如说那个李永芳,咱们都知道啊,李永芳是第一个投降后金的辽东边将,萨尔浒之战的时候,那句‘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就是李永芳献计奴酋的,就这样一个人,都看不下去奴酋的汉民的残暴。”
“万历四十七年,奴酋听闻复州汉民可能要发生民变,就派遣几个贝勒把复州男丁统统杀光,我听说奴酋要屠复州之前,李永芳是劝过的,说复州百姓叛乱是可能遭人诬陷的,就这么一句话,奴酋就说他是心向明国、蔑视金汗,尔后革去他的总兵官职,还逮捕了他儿子下狱审讯。”
袁崇焕道,“不对啊,这李永芳的老婆,难道不是奴酋第七子阿巴泰之女吗?那他的儿子不就是奴酋的曾外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