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味刺鼻,他掩口应道:“周文王和周武王,信吗?”
“我不信。明晃晃设个陷阱,引来的肯定不是聪明人,而是自作聪明的笨人。”
她掸掉从庙外飘进来落在肩头的爆竹碎屑,沈晦面露微笑,又道:“据摘星楼所载,这两把刀剑是王道之器,一旦得手便是天命神授。”
“就是摘星楼暗中挑事?”
“湮没很久了,查不到下落。”
谢皎颇觉得荒诞可笑,“江湖帮派昙花一现,占山头收地租,就以为庙堂只有收地租的本事。真叫他们去调度开支、合纵连横、攻守结盟,不知能撑多久……”
一名布衣书生不慎撞了她一下,连忙道歉:“仲永无意冒犯,姑娘见谅。”
谢皎摇头不语,等他走后,想起这是江阴城夜半叩门的书生。
方仲永脸上一喜,谢皎望见了方浓远远朝他招手,他便快步穿过层层香客,朝摩尼教小跑过去。
“来得好,”方浓欣然,“他没难为你吧?”
方仲永笑了笑,局促道:“我好歹号称神童,有宗亲保我,吕信陵他不敢有犯。你不逼我一把,我竟不知自己如此勇敢。”
方浓哂然,“难道‘神童’称号是我给你封的么?仲永,你若甘心泯然众人,我就会为自己的眼光不值。”
沈晦缓步走向禹王殿,殿脊立有二龙戏珠,一派浓墨重彩。
水青螺拽了拽师姐衣袖,指向沈晦的背影,莫名其妙道:“自我见过他,做了一宿的梦。梦里他和谢教主是夫妻,我变成了投胎的小孩。”
柳必柳劲瘦如蛇,她沉吟道:“沈公子不易喜怒于色,若非世外高人,必定天生优渥。”
香头朗声宣读门派供单,徐覆罗凑过去,眼馋成箱的绢帛和金银,亲热地寒暄一番:“江淮十三帮,是十三个帮?”
“一个帮,”香头一顿,“十三个分舵。”
徐覆罗张口结舌:“啊?还能这样。”
待他一个分舵一个分舵地报完十三太保大名,谢皎冶游至此。
她目不斜视,一片闹哄哄之中,贲先芝一把推出了路上那名桀骜妇人。他一声不响,照旧病恹恹的阴郁,乌有蛮猛吼一声:“肃静,听我盐帮说话。请贲先芝贲帮主,主持大局!”
诸人登时一静,庙后涛声隐隐。
“承让。”
贲先芝先朝四方作揖,接着慢腾腾开口:“吴越多有高士,想必听过‘文王剑,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药’这句话。自从大宋肇始,便在武林中,传言一百六十年之久。”
邵甘棠欲言又止,却被南充华拦下。
徐覆罗立刻满面肃容,恭其盛迫不及待地扶拐起身,下巴高昂,一走一跳道:“什么意思,今天有宝贝?”
贲先芝不做理会,“文王剑在中原洛阳,为十郡剑门所藏,名门正派,自不消提。不老药在西南药人谷,天险之地,求门无路。姓贲的左思右想,武王刀只有在东南武林,才能称得上三足鼎立。诸位说,对也不对?”
诸人大哗,沈晦问道:“何以为证?”
贲先芝不慌不忙,他一抬手,三名盐帮弟子合围将香鼎朝外抱起一丈远,以便众人能亲眼目睹这把火中刀。
香灰冒出滚滚热气,弟子们齐喝着放下大鼎,手掌已然赤红烫伤。
“散圣真人,今日之前,你我素不相识。阁下昨夜有幸见到九天玄女降世,是也不是?”
高功法师须眉异动,虎眼惊怒道:“你跟踪我?”
“那谈不上。只不过,盐帮初来乍到,第一次为神君大会做东,总要守好诸位的供奉,势必派人守庙。真人昨夜预演一番,今日可不宜操劳。”
贲先芝很得意,他转向电辉,示众道:“这位是鬼斧手雷潮的夫人……”
那妇人毫不客气,叉腰发怒道:“电辉就电辉,什么雷潮夫人,是我没名字还是你不识字?贲帮主请我来看一把刀,我断定是武王刀,你又不信。怎么,老娘说的话,做不得数吗?”
谢皎笑着拍手,“大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份心性,当是本人无误。”
贲先芝嗤的一声,形容消瘦,显得很刻薄。他不像会流泪的人,泪沟却深如刀削,生就一副不见天日的眉眼。
仇奭向前一步,朝众人抱拳,大方道:“盐帮为了神君大会,夤夜操劳,不敢延误。仇某今早推开大殿正门,发现禹王神像手托此刀,有如天意。鬼斧手夫妇恰好在岛上做客,凡是刀剑主人,谁没听过两位大名?敝帮就照电辉夫人的吩咐,将此刀插在滚滚龙涎香灰之中。诸位请看!”
众目睽睽之下,黑黢黢的刀鞘悄然剥裂,闪耀出电纹似的金缕光。
电辉冷冷道:“刀长二尺八寸,四瓣镡,麒麟甲手柄。刃身一面铭‘刀’字,另一面铭‘人’,有如镜像一般。若真是长生铁所铸,定能浴火焚身。周朝尚火德,而它是斩刀之刀,见血认主。”
徐覆罗倒抽一口冷气,对谢皎唏嘘不已:“所谓长生铁,正是杀破狼陨落在大地的遗骨。杀破狼的三片麟,合铸为一把刀,照日流金,震慑万鬼。”
“我已经见识过了。”她不动声色。
“商周的文字,可以正写,也可以反写。好比‘司’与‘后’,是同一个字,这把宝刀看来不假。”
“镜面文字?”
恭其盛心焦若渴,故作撇嘴说:“我有一把包银的短刀,你这把刀鞘,包的是什么?”
“传说中,”电辉轻蔑地笑,“是纣王血。”
风吹腥锈,两千年灰飞烟灭,尘埃很快扑簌簌,落个干净。
武王刀华贵非常,连同它的庞然命运,一起傲然面世。
诸人心胆肃然,开平生肉眼,暗中已信七分。
贲先芝双手一抬,高声道:“冥冥之中,正是天意,盐帮不敢据为己有。谁能拔出这把刀,就是刀的主人,更是东南武林的神君!”
“我先来!”
谢皎高举右臂,一步站出人群。
……
……
南柯站在父亲身后,心中一片鲜奇,为谢皎叫好。
她旁观四顾,江湖人慑于威风凛凛的武王刀,并未围靠太近,但跃跃欲试。
南团主低声道:“柯儿,你看着,失败不算什么。身非天选之人,不卑不亢,才是一生考验。”
“我知道,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不,成功才是成功之母。”
南柯一怔,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南充华又饱含期许说:“你记住,胜能练胆,败不能。”
乌有蛮竖了两根手指,稀奇道:“谢教主,你是游侠,教中一共两人。就算当了神君,真以为在座诸位,谁会听你号令?”
谢皎扬声道:“贲帮主说话不算数,那这神君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此话在理。贲某一言九鼎,无偏无党,昨日龃龉昨日忘。就请小谢挂帅,身先士卒,榜效三教九流。”
贲先芝阴阳怪气,抬了自己,贬了谢皎。香客们既放心有了拔刀的机会,又开始对她拔得头筹忿忿不满,前倾着身子,狞如群兽。
邵甘棠解围道:“既然是天意冥冥,还请上通天意的贤者先行试刀。我等凡俗,从善如流,才不致冒犯神君。丐帮施长老,你意下如何?”
施半仙支棱细腿,披着半大斗篷,头摇得像搏浪鼓,大鸟依人道:“不才热爱世俗,干一行恨一行,最喜欢逍遥自在,怎么能当此重任?”
“那……散圣真人?”
“贫道无心涉世,不愿插手江湖。”老道士断然拒绝,“容我退席养神。”
他昨夜吃受玄玄一杖猛击,心肺重伤,今日能来斋醮请龙,已是强弩之末。龙虎山的道士们尾随散圣真人鱼贯离去,庙里杂议嗡嗡切切。
“邵二哥,这样如何?”
兰芽站出来,四顾道:“神君令上都有次序,各派魁首就按此先后拔刀,直到定下神君之位。”
“摩尼教无异议。”方浓率先响应。
谢皎翻出倒插在腰带里的神君令,仔细一瞧,好哇,一百六十八。她面上泰然自若,拇指甲使劲刮着“一百”两字。
“那要试到猴年马月!”
“谁不知道令牌次序越往后,越是微末之人?”
“拔刀次序也按门派实力决定先后,这跟内定神君之位有什么区别?我们是捧场的喽啰么!”
谢皎心下好笑,暗想:“早不站出来,又想抢占先机,你们怎么笃定此刀一拔即出?”
“贲帮主说话很算数,我谢皎自然要身先士卒。”
她当仁不让,径直朝香鼎走去,毫不迟疑伸出右手,一把握住炙热的刀柄。
武王刀铮的一声,似有所应。
刀光将出刹那,一颗石子陡然间飞投过来,正击中谢皎的手腕。
她后跌两步,一名劲装少年跃出人群,奇快地闪上殿前。他身量不高,胆子却不小,腰佩一把鸟喙似的匕首,自信大叫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伯劳门铁麻雀也来一试!”
刀镡已经松口,任谁拔都能起。
谢皎左手抓他后心,铁麻雀功亏一篑,烦躁得不行,拔了匕首就朝她眼睛啄,叮的一声刺上神君令牌。
她本为拿刀而来,便没带刀,只用这枚一掌大小的令牌挡刺。
恭其盛急得直蹦跶,指手画脚,“江湖人就是不懂规矩,抓阄不比打架好吗,哪有伤人脸的?”
在他周围,这帮香客要笑不笑地盯着他。
谢皎听了,戏客三招抽身而出,沈晦一派淡漠地摇扇。
她旋身立定,无言将右手腕背在腰后。入目所见,盐帮弟子悄然潜伏在屋瓦高处,蠢蠢欲动,冒出禹王庙的墙头。
铁麻雀大喜,奔向香鼎,却没想到为何没人阻拦。
他踮脚捉刀,乌有蛮守株待兔,大吸一口气,面对面将香灰一吹,火星呼啦鼓进了少年的眼中。铁麻雀一声惨叫,人已摔下盘龙阶梯,捧着血脸打滚。
贲先芝哼笑道:“我是说话算话,不过,你们也只有一条命。”
乌有蛮故作惋惜:“自古英雄出少年?嘿,铁麻雀一双招子,这下啊,可就没喽。”
“就按你们说的办,抓阄拔刀,听凭天命。”
这时,一名紫衣女侠越众而出,正是江淮十三帮之首,江宁太保。她颧骨微削,年约四五十许,两眼却明亮得很,一派沉着稳重。
邵甘棠揖道:“萧太保,别来无恙。”
萧颐人捋起袖子,沉声道:“拔不拔得出武王刀,倒在其次,大姊要为十二弟妹以身作则。”
“百丈宗无异议。”
邵甘棠很快颔首,东南武林之中,与百丈宗和十三帮有生意来往的小帮门派纷纷响应。这么一应,人数蔚为可观。
谢皎皱起眉头,徐覆罗左右摇摆,在她左手心写下一个“偷”字。
南充华忽然开口:“明花团以商贸为生,不插手武林事端。老夫手无缚鸡之力,我就不在各位英豪面前献丑啦。”
贲先芝很惆怅地叹一口气,“活圣人,你是要当面拂我的面子么?”
南充华客气道:“不敢。”
仇奭干脆说:“南团主,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若是全了盐帮的面子,咱们以后再不叨扰。”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南充华眼前一亮,踱到香鼎前,先朝四下香客作揖,诚恳道:“这把生铁金刀,我大概是拔不动的。诸位英雄见笑,老夫不耽误多久。”
欢声笑语中,谢皎一眼尽收人海,神思疾转,亟欲想通这番周折的前因后果。
刀柄烫手,南充华一下缩回了手指,又沉气抓牢。
他满心的不以为意,谁知拔鞘瞬间,一院生风。
原本也不以为意的香客们霎时目放精光,对他窃指私语。刀身砉的一声,亮晃晃毕见,黏在他手上似的,正面果然有个流水一般的金文“刀”字。
“哇,是我爹!”
只有南柯开心叫好。
南充华勃然变色,霍地回头怒视贲先芝。
谢皎心想:“南团主没设防,盐帮有什么事,非要明花团代劳不可吗?”
贲先芝愈笑愈大声,一下一下鼓掌,声盖众人:“天命所归,原来活圣人,正是不二人选!”
沈晦啪的一声收扇,“说得好,此刀凶悍,势必会带来腥风血雨,不如相赠这位官爷。以官府神威,才能替宝刀扬名。”
恭其盛喜上眉梢,就见贲先芝朝南充华深深一拜,喊道:“盐帮贲先芝,拜见神君!”
“沈公子此言不妥,武王刀相赠官府,那洛阳文王剑赠不赠?东南武林要跟中原武林结仇的。”
谢皎高声反驳,第二个朝南充华一拜,“游侠谢皎,拜见明花团神君!”
邵甘棠和萧颐人相顾无言,随即朗声开口,也朝他一拜。区区禹王庙内,很快俯下乌压压的一片头颅。
“岂有此理!”恭其盛气急败坏。
乌有蛮一挥手,盐帮弟子们背着弓站出墙头,齐声喝道:“拜见神君!”
方浓莫名所以,忽然想起什么,扭头望进禹王大殿:金衣蔽体的禹王像,分明就是活圣人。
“好,我认!”南充华咬牙,终于松口。
“有什么好抢的?”
电辉烦躁开口,众人刷地一齐望向她。
这名鬼斧手环视一周,面不改色道:“你们根本不明白,斩刀之刀,要配杀鬼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