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晦摇头,“不记得。”
谢皎一点也不醉,大笑道:“记得就有鬼了,你我根本素昧平生。”
他行至灯下,面如雪色,眼底一痣分明。
“你这个人,很有灵性。不过,也不坏。”
沈晦举杯示意,转身离开,“我去添一杯茶,还有约要赴。”
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上,小和尚见状,安慰她道:“这儿比文殊院好,唱经更响亮。”
水青螺悻悻道:“谢教主,都是自己人,下次就别开腔啦。”
施半仙吱哇乱笑,阿玉黛哼道:“曲高和寡,我在雪山赤脚唱歌,从来也无人和。”
“哦,”谢皎委屈,“都没人夸我。”
青绢竹帘蓦然一荡,灯笼吱呀摇晃。窗外黑黢黢的山野传来一声无边无涯的孔雀夜啼,一波接一浪,听得越来越清楚,如从太空中飘飘降下。
谢皎惊回神,就见那被施半仙缚住的无赖瞬间面色蜡黄,汗如雨落。贺头陀两眼翻白,掀翻了施半仙,人像受挑衅的蛮牛一般,咣当撞出门去。
“小刀!”
她迅即飞身一跃,七十二峰堂外,地白如纸。
小刀抱着三把刀,吐掉瓜子壳,从山廊下彼此吹嘘的江湖异人之中跳出来。他望见谢皎,先将黑布裹身的宝刀利落一抛,又扔出剩下两把凡铁。
谢皎左右捉刀在手,命令道:“回房去,锁好门栓,生人勿进。”
她速不可追,像一条龙游进夜里的桂花浪,腾身下山,很快无影无踪。
没一眨眼,徐覆罗摇摇晃晃从大堂门口跌下石阶。小刀被他砸个正着,却见他瞳仁乱滚,慌得一脚踢开徐覆罗。
星沙泼天,月大如斗。七十二峰笙歌如雾,灯火一望即灭,酒酣意胜的宴席说散就散。
缥缈峰馆外,传来小孩似的哭声。
……
……
山脚下,林涛摇曳,密不见月。
落叶如雨声,谢皎停下脚步,莽听到一声婴泣,四野百啭千回。
黑影掠地,她霍然仰首,树梢之上赫见一只大孔雀,翻云振海,朝东南飞去。
谢皎紧追半里,四顾无人,只有靴子踏碎叶的窸窣声。
这时她又听见孔雀夜唱,循音复潜半里,来到一处山坳。林盖豁出一洼之地,亮堂堂的月光下,跪着一个黄袍的光头男子,吓得银杏煞黄。
落果的恶气刺鼻,她从背后靠近,手握刀柄,眼前忽然发花,轻声问道:“天王盖地虎?”
贺头陀毫无因应,涕泪交加。
谢皎铮的一声出刀寸许,头顶顿时长鸣,是孔雀受惊。一团金光翠羽,寂寂振翅,再朝前飞。
这一叫远逾林野,男人踉跄起身,谢皎绕至正面,骇了一大跳,登时清醒不少。
贺头陀自扼脖颈,敞着一簇护心毛,眼底翻白乱滚,叫道:“红粉骷髅,滚开,滚开啊!”
他提步飞遁,自顾自与虚空缠斗,一下子跳进无边松林。
谢皎疑窦丛生,想起白日追踪段情的景况,心说:“莫非他也喝了洞庭碧螺春?这副尊容,可不像做了美梦啊。”
身后忽然有人出声:“看来,他不仅犯过邪淫,还犯过滔天杀戒。罪上加罪,罪无可恕。”
谢皎旋步一刀回劈,玄玄纵袖拔起,揽枝攀树,朝树下噱弄道:“你朋友呢,他喝过茶,怎么没来?”
“看猴戏有趣么?”她很戒备。
玄玄哈的一声,坦白道:“有趣。俯瞰七苦,快意之至。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我就是造化。”
包山寺夜钟骤响,谢皎微愠道:“你用孔雀的叫声,引来多少疯子?”
玄玄大笑道:“放心,放心,各得其所。”
她哗的横刀一挑,鸭脚叶受刀风一激,纷纷如蛇,射向玄玄。他两袖一鼓,隐没在深林之中。
“施主,动怒伤身。”
滇僧的冷语四处打转,鬼神莫辨。谢皎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道:“没错,你何德何能,叫我动怒?”
她转身就沿石道大步奔走,耳辨风中音信,半个时辰内,依稀目睹了或远或近的身影痴狂发癫。
“我困在人间三百年,何时轮到我投胎?”
“溪水清澈见底,衲子埋头去喝,一口饮尽了三途河的心。舌头苦得发绿,跳出嘴巴,扑腾扑腾,好一只活青鸟!那青鸟拍拍翅膀飞走了,衲子我照旧有口无舌,念不出大圣真言……”
“二哥,我藏在枕头下的香橙子,是不是你偷去吃了?”
“朕微服私访,众爱卿,给朕跪下!”
中招者旁若无人,独困其中,满口的颠言倒语。同林不通悲喜,如入冥冥乡。黑影参差,很快成群啸聚,又急速分开。
谢皎不知那是人还是蝙蝠,冷风惶惶,她咬定牙关,无数心事浮上心头。
“二哥,”谢皎烧得糊涂,“无冤无仇,他们干嘛总想杀我?”
少年一脸尘土,驮着十岁的谢皎,如负火炭。
“恶人眼中,善是罪过。丑陋眼中,美也是罪过。”
他气喘吁吁,飞奔在野兽四伏的漆黑丛林。谢皎仰望紧追不舍的月亮,重又埋回少年脖颈,烫得他不由颤抖。
“皎皎,”他无比灰心丧气,又有股决绝的不甘,“我没法保护你一辈子了。”
溪水湍急,水面上有一只纸船,人影呼的一下飞过。纸船打转沉没,无人回头,身在逢魔界,只怕所遇皆为鬼。
风萧萧,水漪漪,山苍苍,天黯黯。
谢皎昂头冲破黑林,从崎岖的山道鱼跃而出,云翳霍然开朗。
她轻掠湖面,燕子点水,停在水上一处孤标小石塔。一俯一仰间,险些落水。
“妈呀!”谢皎吒的一声脱口低呼,额头浮出薄汗,身后澄着一汪晃动的月影。
沈晦抬眼一扫,天在水,水在天,水波潋滟。她的身后恍惚扬起一条龙尾,光漫漫,尾垂云间,不是世间身。
他一怔,肌骨发冷,指尖棋子迟迟不落。
……
……
水月坞夜里绝少人迹,湖边扎着三两座茅舍,独有孤榭临光。
石桌灯笼发亮,照出上九孤榭里手谈的面孔,一老一少。
“先有浊,先有清?”沈晦闲问。
对面老道士气度翩翩,砰的落下一子,“先有混沌。”
“好一个混沌。”
老道士目光如炬,捋须道:“你能做到沛公那地步么?”
沈晦苦思落子,眼皮也不抬,“做到如何,做不到又如何?”
“不如何,成王败寇。”
他露齿笑出声,仿佛在说不过如此:“龙虎山散圣真人毕生所悟,竟是区区‘成王败寇’?”
老道士威严道:“刘项之争,实与刘项无关。那是两股势在斗,赢者得天下,败者死无葬身之地。如若不然,你作何解释?”
石桌灯影一晃,惊飞孤榭上两只夜栖的鸟。
沈晦神思漫游,无意朝外头一瞥,登时停子不落。
散圣真人随之望去,再瞧沈晦的神色,以其见识,自然心下会意。
他手背斑斑,抚摸白须,笑慨道:“千里共婵娟,说到底,好歹同逢一世。可叹我古来稀才活个明白:百年一人,原来凤毛麟角;稍微错肩,便是缘悭一面。”
小道士颤颤握剑,大着胆子,冲到水榭前,质问悬立于水中月的谢皎:“你……你是人是鬼?”
她信口拈来:“明月当头,也有仙人迷路。”
“王者成,寇者败,”沈晦叮一声落子,“天命分明。”
散圣真人俯览棋盘,眼角晶莹有泪,最终叹道:“一生中规中矩,悔不年少颠狂。这局棋,又是我输了。”
他转朝谢皎招手,神色和善可亲,“该腾位置啦,别叫新客人久等。小娘子,贫道寿数不久,这个人难缠得很,换你熬着他吧。”
谢皎大方道:“道长明事理,等他熬到形销骨烂,我分你一杯羹。”
沈晦笑了笑,收置黑白棋子,散圣真人提起拂尘。沈晦道:“不喝一杯再走?”
老道士摇头答道:“一天只喝一杯好茶足矣。”
“西洞庭除了水月茶,便是碧螺春。”
“老啦,总做梦。”
老道士直打呵欠,师徒提灯,转盼无踪。
谢皎提气一飞,纵身落入上九孤榭。沈晦问道:“怀民怎么总是未寝?”
她伸出双手,“冷得慌,你看,手掌发紫。”
“请坐。”他示掌相邀,“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喝茶取暖。”
谢皎剥开茶壶棉衣,抱着圆香瓜大小的茶壶,暖意由掌心传向周身百骸。
水月坞子夜甚冷,沈晦与她清谈嫦娥后羿,谢皎感慨道:“爱得无缘无故,恨得有始有终。这不是闲得慌么?”
“同来不同去,迢迢伤魂。”他话锋一转,“其实,碧螺春正是从水月茶而来。”
谢皎道:“我不喝,喝了睡不着觉。”
“醒都醒了。”
“闲就闲了?”
沈晦莞然,起身行至水前,他的口吻任意寻常:“江湖传言道,文王剑,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药。五季宋初传唱的偈子,所言三件至宝。我在古书里见过,却不愿其横空出世。”
“略有耳闻,你怕争出祸端?”
他指向涌如金泉的水中月,“后羿垂垂老矣,连对嫦娥的回忆,都已不知真假。我怕那三件至宝不过是梦幻泡影,有心人传唱,乃想颠倒众生。”
谢皎的下巴抵住茶壶盖儿,随他望向跳动的波月,沉吟道:“三界之中,总有相见法门。”
她狐疑皱眉,放下茶壶,忽然从后拍他左肩,人从右肩探出头,“沈公子是人是鬼?你说不记得我,莫非你也是捞出水的梦幻泡影?”
“啊,对了,”他缓顿一声,使扇敲头,卖个关子,“我是在芦香亭见过一名姓徐的促织将军,至于谢教主,今夜初识,何来前尘?”
谢皎抖擞精神,猛记起当初的随口托辞,讪讪道:“荒山野岭,怪不得我。万一你是讨口封的精怪,我再真名相待,那不就只剩破釜沉舟可聊?”
沈晦足尖一转,面朝谢皎,张臂倒向背后的湖水。
机如掣电,谢皎一手抓肩,一手勾腰,连旋三步,四目相对,飞光动衣角,将他挟了回来。
她两手一松,指掌霎那滚烫,沈晦腰间的铅丹红环坠子荡荡回落。
谢皎甩手抱肩,敛念道:“你发什么疯!”
“你捞住我了,”他泰然自若,“所以不是梦幻泡影,也并非讨口封的精怪。”
谢皎心头一震,脸庞涌烧,指他道:“好啊,你算计我?”
“噫,”沈晦迷惘,“竟有此事?”
“别这样看我,你这双眼睛天生深情款款,容易招人误会。”
她偃旗息鼓,又嘟哝道:“还有,一命千金,请你视若珍宝。”
沈晦点到即止,“交浅言深,你犯忌了。”
谢皎扬眉道:“那就换个方式,我问你答。”
他很从容,“请。”
“冬夏?”
“夏。”
“晴雨?”
“雨。”
“刘项?”
“刘。”
“曹刘?”
沈晦短暂沉默,她说:“前三个与我一样。”
“我猜你选曹操?”
谢皎摇头道:“多少人做曹操,骂曹操;夸刘备,却从不做刘备,大谬一生。行路难,多歧路,有人菩萨心肠,有人阎罗手段。我也只活一时生路而已,不入黑白两道。”
“不选,”沈晦点头,“第四个与我一样。”
他低眉剑翠,“西洞庭的青梅酒很好喝。今年酒苦,来年想必可口,你肯赏光吗?”
“来年萍水迢迢,”她转脸一粲,“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算不得交浅言深。”
对岸的栖鸟轰然惊飞,山林猛传来一声嘶叫,由远及近,又朝西去了。
两人一静,谢皎肃然道:“你能自保么?”
沈晦呆了一呆,难得稀奇,“谢教主请随意,上九孤榭太冷,我自回山上歇息。”
“好,再会。”
谢皎扭头就走,掠水而过,踪迹如飞鸿雪泥,一下子落入飒飒擦响的黄月斜林。
……
……
不出一炷香,谢皎奔上北门岭,遍山竹青。
痛苦的嘶叫徘徊不定,竟能随风游移。她借力直攀百丈竹,人随竹梢飘荡,四野里纤毫毕现。
岭外松林无际,涛声哗哗灌耳,月光照得山路发白。谢皎眼前搭帘儿,就见那西北方的崎岖樵径上远远有一只白牛,行走世间,如履平地。
西洞庭十八招提,古寺奇多,舍利塔的铃铎凭风动摇。只有一道梵铃独超法界,冷若金刚声。
“砉——”
天声地声更无声,谢皎神骨俱栗,手脚没由来一松,滑下竹梢。
那白牛背上坐着一名藏花红袍的妇人,年约四十许,面容秀美如菩萨,两臂戴着一对翦金护腕。
谢皎隐行半里,十分好奇。分分合合的黑影重又啸聚过来,却越过她,如同群狼忌惮火光一般,追逐着白牛背上妇人摇动的梵铃。
“呷!”
数丈外,孔雀戛然长鸣,扑棱一声腾空飞来。
她脚步一顿,疑心此人与玄玄是同谋,意在请君入瓮。就在这时,谢皎哎的低呼,她脚边有熠熠发光的萤火芝粉末,好似一条虫迹向前方绵延。
松林将尽,外接枫叶橘花,隐约能望见甪里的禹王庙。天亮祭龙便设在此处,黄墙照霜,庙外一早搭好了如云的绯幡。
她蹲下一捻,粉末受热更亮,其中还有一粒不知哪来的青麦子。
谢皎心里叫苦:“徐覆罗不会也在那群黑影之中吧?”
红袍妇人清高自在,左手撒青稞,右手挥金铃,白牛转过龙鳞虬干的山树。铃声远去,孔雀款款跟上。
谢皎左右一看,紧追几步,跃上一棵孤竹。她爬至顶端,沉了腰,反复屈腿下压。竹弓弯极,啪的弹直,人如箭射而出。她在半空中甩臂掷出了袖箭,正打中孔雀碧尾。
神鸟失衡,急拍两下红翅,扑簌簌坠入金鳞斑驳的秋林。
谢皎左臂掩面,团身投落在松枫间,右臂揽枝,吊在半空,离地犹有几丈高。
黑影蓦地里掉出一个高大身形,他连滚带爬,跌下陡坡,苦求道:“大萨满,饶我一命!”
谢皎听音识人,果是徐覆罗。她惊喜之余要跳下树去,又一团黑影跃下山坡。那人来到亮处,一身绣背缎子,步步紧逼,喝道:“朱汝贤大公子,你的死期到了!”
徐覆罗肘行,匍匐到月下,掩面涕泣:“你身披绣羽,戴了铜面具,腰间缠满骷髅头。我知道,时辰到了,要杀牲祭天。你敢杀我,就不怕萧兀纳找你麻烦?”
那人赤手空拳,提起徐覆罗的领抹,杀气腾腾道:“你若死了,还怕什么?”
徐覆罗一脚蹬开他,吼道:“我怕死啊!”
那人摔个踉跄,火冒三丈,“大胆!我为应奉局做牛做马,如今终于称帝。朕坐拥天下权势,你还敢待我猪狗不如!”
他两只糊涂虫,闹得驴头不对马嘴。你一拳我一掌,鼻青脸肿,势同走火入魔。
谢皎满腹疑团,心里纳罕:“那是谁?耀武扬威,下巴长得像铲子。”
她倒翻筋斗,悄然下树,想趁风高一刀敲晕对方。却在此刻,一道身影抱起左支右绌的孔雀,雪洞一般的光束下,赤发耀眼似火。
“是你叫我?”
生迦罗慢条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