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巡铺后半夜才灭了火,彼时铁屑楼烧毁泰半,救火兵士从废墟瓦砾中清理出十数具焦尸,死守在外者不由哭号连天。
巡铺长姗姗来迟,李小衙内给他递了几铤银,嘱托务必找出老父真身,好歹归葬祖坟,之后便送大恸昏迷的老母回家了。
任谁也料想不到国子祭酒竟会身亡于此,事虽棘手,然在东京城中孔方通神,巡铺长来者不拒。
铁屑楼左右排下朱漆杈子拦马,早起的卖货郎被军巡铺远远驱开,死尸在天井列成一字。
火从二楼最东蔓延至整栋楼,金饼阁门扇焦黑,地面脆如灶糖,踩起来嘎吱作响。
“那小娘贼什么模样?”巡铺长四下逡巡,指尖划过变形的画屏,半晌无人应答,回头道,“哑了?!”
“我等、我等没看清……”副手战战兢兢,“身手太快了。”
巡铺长复问:“杀了几个?”
“死六,伤五。属下无能,最初指认纵火者的人,并没有找到。”
巡铺长嗯了声,无甚表情,他蹲下来观察尸身残留的粘连,伸指又一划,凑到鼻尖嗅了嗅,若有所思,未发一言。
“尸体如何处置,要送去化人场么?”
他回头斜睨下属,徐徐起身,慢条斯理地拍打衣裳,随即骤然施力踹上副手腰腹。
“蠢货!还嫌烧得不够烂?没人收的丢到野葬冈!拣一具全须全尾的留给李小衙内,他高兴就让他去拜。”
副手塌在地上,蹭满背尸骨焦皮,惊惧应声道:“是,小的领命!”话罢立刻夺门而去,踉踉跄跄滚下二层楼。
巡铺长这才从未毁角落中拈起零碎的茶饼屑,小卒自是不识,可他好赖是个芝麻官,有内廷御贡建苑茶这等眼界,虽则早料到铁屑楼之火并不简单,但未想到竟与宫中牵连。
最奇处尚不在此,尸身所在除了焦味,还有一丝隐约的残香。
女香、花香,概非经火犹存,那么,便很可能是涉案奇香。
李祭酒执掌太学国子监两府数载,桃李天下享盛名,可谓一代师表。若未见茶饼,未闻奇香,巡铺长或许会就此结案,归为纵火了事。
然则李伦一死,士人群龙无首,水深案险,朝中局势丕变,绝不容他节外生枝。
可怜李小衙内新近丧父,却不知已趟入浑水。
……
……
鸦青色天空彻亮,京城从春眠中醒来。
街市上人声鼎沸,商贩五更天就抢好了摊位。汴河鲜鱼在浅抱桶里活蹦乱跳,时令瓜果亦不鲜见,太平日久,人物繁阜。
无一处不闹,无一人不妙。
巡铺长一路快马驰到开封府大门前,疾疾下马,亮牌求入见。
衙役招呼道:“宣平坊昨夜恁大动静,你怎今早才来?”
他心中一哂,佯作火急火燎,惊诧道:“眼下这才卯时三刻……”
“卯都点完啦!”衙役悄声提点,“昨夜晏判官当值,你可着紧这身皮!”
“晏判官?”巡铺长这回真受惊了,暗自叫苦不迭,“又是他!”
衙役冷哼,“年纪轻轻,无牵无挂。探花郎又如何,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且再看几年。”
他硬着头皮,咬咬牙迈进开封府,竟比面见知府还要紧张。
彩楼挂绣旆,东京城市坊不分,酒招子绵延,一路接天蔽日。
未几到了衙役换班的时辰,替下来的人三三两两去街头脚店吃早饭,看一眼抄传小报,聊一嘴新近奇闻,花十数文买大半兜鳝鱼包子白肉饼,再要两壶茶酒,伴一碟脆生生的林檎青李,生津解渴,尤其快活。
“葱花碎要么?”
“不要,姜末也不要。”
那瘦津津的汉子起铲削起一块嫩豆腐,随后问:“加什么?”
“看着办,剩下的都来点儿。”谢皎右肩扛着一兜镇府浊梨,伸脖子去瞧案边的半桶蜜渍梨条。
瘦汉子见状斜瞥道:“好梨。刚切的,甜掉牙。”
于是谢皎安下心来。
黄豆酱菜西京笋,莴苣虾米煎红丝,他全撒了些,最后又铲半扇白生生的流脂盖在馅料上头,将碗递给谢皎。
凉棚下人满为患,她去僻静处拣了条干净长凳坐好,从竹筒中抽出木筷子左右摩搓,往台上一对一磕,准备祭五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