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修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看着方云晚,久久沉默。片刻后,他握住鼠标,将桌面上的一份员工信息登记表拉到最顶端,露出那名员工完整的照片来。
方云晚站在桌子旁,能看到江修的电脑桌面。
每一位工人进场前都会被要求拍一张工装照存档,这张照片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拍摄的。照片上的人长得很壮实,穿在了一件军绿色大衣,戴了一个红色安全帽,帽子上用贴纸贴了一个雪白可爱的翅膀。
因为那对翅膀,方云晚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就是事故发生后,第一个爬起来不顾危险冲进去救人的人。
原来他叫张小三。
一个像山一样的壮汉,竟然叫这样的名字。
江修为什么要盯着他的登记表看这么久?方云晚心里发凉,一丝不祥像是山崩地裂前令人绝望的皲裂纹路,一点一点攀爬前行。他没敢开口,只直直盯着江修看。
“我离开医院时,送医的所有人情况都已经稳定了,除了这个人,张小三,他已经确认了死亡。”
“怎么可能!”方云晚不加思索,“我看过现场视频,出事时他没受什么重伤,行动自如,还救了好几个人。”
“对,我跟你一样,一开始也觉得他没事。”江修看着屏幕上张小三那张黝黑的脸上憨厚的笑容,眼前又浮现起几个小时前医院里张小三的样子。
听工友们说,张小三平时就是个热心肠的人。江修见到他的时候,他能走能动,说话嗓门还很大,一直在跑前跑后地帮忙张罗。来往的医生和护士得知他是事故现场来的,三番两次让他去检查治疗,他都一边点头应着,却一边把那些身上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的工友往前推。
没人觉得他会出事。
可偏偏他在弯腰帮工友拿外卖的时候,脚下一软,摔了一跤,就没能再站起来。他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呕血,被送进急救室后没过多长时间,便因多处内脏破裂,伤重不治。
“怎么会这样。”突然之间,有一个人的生命被今晚的这场意外吞噬,方云晚不能接受也不能理解,“人都好好地到了医院了,怎么可能会救不回来呢?”
江修静静地看着他,低低开口:“有可能的。”
“什么?”
江修低着头,声音也很低:“我见过一起车祸,其中一个人划伤了手臂,流了很多血,看起来很吓人,而另一个人神志清醒,看上去伤势并不严重。看起来伤势轻的那个人执意让受伤流血的那个人上了第一辆救护车,自己则等到第二辆救护车的到来。但因为在车祸中内脏破裂,在前往医院的途中,她的病情急转直下,最终甚至连被送进抢救室的机会都没有。”
江修说完,两人无言沉默了片刻,方云晚才讷讷开口:“你不要难过。”
他说,他见过一场车祸,而不是他听说过一场车祸,他能目睹一场车祸中的生与死,并如此清楚地知道其中细节,这场车祸中的死伤者一定与他关系密切。
江修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能早点联想到这件事,要求张小三尽快接受治疗,也许他就不会死。”
方云晚不是医生,他不知道如果早一点接受治疗,张小三是不是真的有机会活下来。他当然希望张小三可以活下来,江修也一定希望张小三可以活下来,但世上的事总是有很多人力所不能及。
方云晚看着台灯下江修清瘦的身影,细长而孤单,他生出想要抱抱他的想法。心念一动,他上前轻轻抱住江修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拥抱是怪石嶙峋的悬崖边,毫无预兆的温情。
江修僵硬的身子慢慢在方云晚的拥抱里松弛下来。
过了一会,他才低声说:“我知道。只是觉得有点遗憾。”
方云晚觉得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想说些什么安慰江修,可自己却眼眶发烫。
仿佛逃避,他将目光转向窗外,远处的大海与地平线相接的地方泛起一层浅浅的白。漫长的暗夜要翻过去了,崭新的一轮白昼落到地球上时,又是新的一日阳光万丈。
“别想了。”方云晚把手覆到江修眼睛上:“天快亮了,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小宋总回来了我叫你。”
“他可能会给我发信息。”
“好。”
“手机屏锁密码,1218。”
方云晚目光微凝,12月18日,是八年前,他们相遇的日子。
江修的休息时间没有太久,橘红色的太阳跃过地平线,冬日清晨的阳光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海面时,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江修没有睡着,瞬间睁开眼睛,接过方云晚递过来的手机,接通。
确实是宋铮的电话。
宋铮已经快到公司了,他们在电话里简要交流目前事故的处理情况。江修的声音有些暗哑,方云晚去保温壶里给他倒水,转身时发现江修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站到了临海的那片落地窗边。
窗外是无垠广阔的大海和生气勃勃的晨光,江修挺直了脊背站在晨光里。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外面罩着一件灰色的羊毛衫,黑色西裤是恰到好处的剪裁,将他修长笔直的腿部线条勾勒分明,但裤脚上有一圈干透了的泥,灰扑扑的,和灰扑扑的皮鞋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