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冰莹紧紧握住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望着灶洞里的火苗,双眼慢慢湿润,也慢慢失去眼底深处隐藏的光芒。
两个咸鸡蛋,切成了八块,家里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没有落下一个人,多下来的三块,也如董桂红所愿,进了女儿和孙子的肚子里。
夏夜繁星闪烁,明月如钩。
庄稼人睡得早,吃完晚饭,便熄灯休息。
等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穆冰莹拿起早就放在枕头边的手电筒,打开第一档微弱的光亮,照着翻身下床,走到门边听了听,再次确定正房那边真的没动静了,返回床边。
掀起凉席卷起来,放到地上,再轻轻揭开床板,穆冰莹跨进去,弓着腰爬到床角,从稻草堆底下找到被掩藏的木箱,拖着往外走。
夏夜闷热,跪爬本就吃力,再加上木箱沉重,心情紧张,穆冰莹走到一半后背便出了一层细汗,等到把箱子搬到床外面时,汗珠子已经顺着下颌滴落到颈间。
穆冰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发现除了蛙叫蝉鸣和树叶的飒飒声,没有其他动静后,松了口气,把席子摊在地上,坐上去,拎着胸前的衣服,拿起蒲扇对着里面扇风。
燥热舒缓后,用钥匙打开木箱,箱子虽然放在床底,但她经常拿出来观看,所以里面并没有多少灰尘。
书籍整齐安静叠放在箱子里,封皮上写着语文,数学,代数,地理...看上去没有问题,但如果有人揭开书皮,看到里面的内容,绝对要大惊失色。
根正苗红的穆家,居然藏着这么多封资修的毒草!
穆冰莹无比清楚,这些书籍字画一旦被人发现会怎么样,但她改变不了骨子里与生俱来对知识的渴望。
初一那年夏天,公社学校的中心操场,书籍堆得像座小山,她亲眼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了书山。
烧毁的每一本书名字穆冰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昨晚上刚捧着飞鸟集,思考什么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第二天,便看到飞鸟集死于烈焰,烧焦枯黑的纸片在她眼前飘落,燃烧的灰烬落在她肩膀上,脚底下,深刻体会到另一种扭曲的静美。
烧书的人是那么慷慨激昂,她却感觉自己的思想在被扭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踩到马路上的井盖要赶紧拍一拍屁股,否则接下来便会倒霉,在屋里打伞会长不高,摸了麻雀脸上会长雀斑,吃了鱼籽会不识数变笨...
那些天,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把这些事全做了,踩了好几次井盖,没发生一件倒霉的事,偷偷在屋里打伞,个子往上长了两厘米,养了麻雀天天摸着玩,脸上没有长雀斑,吃了鱼籽,考试仍然得了第一名...
看到这些事的结果,她惶乱的心灵得到了宁静。
安静的物件没有任何错,是大人给它们施加了咒语。
穆冰莹开始常常去在公社当仓管的叔叔那边玩,趁着叔叔去打饭的时候,钻进仓库里寻书,那是还没来得及烧,人人避而远之的书。
大部分书收上来时已经破损,能从里面找到一本完整的并不容易,她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很多时候都白来,但她很幸运,在那些书被付之一炬之前,找到了半箱子想要看的书和字画。
那个时候,串联北上,她融在同学们之间,思想却游离在所有人之外,虽然一起前进,但做的事并不一样,趁此机会,又偷偷攒了半箱古籍字画。
彼时十四五岁的她,没有多崇高的思想,她只是发自灵魂深处渴望看到更多不同的知识,知道一旦焚烧摧毁干净,便再也没有机会看到。
当时妖风肆掠,穆冰莹不敢白天看,她主动选择住家里这间耳房,因为这个房间有两道门,另一道门打开后直通后山。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怀揣着书籍,奔跑在前往后山曲折的小路上。
她知道自己心脏有问题,不能跑得过快,听过山里会有狼和老虎出没,还听说里面躲藏着流窜的罪犯,她害怕,但心里的渴望战胜了害怕。
她躲进嶙峋岩壁间的夹缝里,悄悄打开手电筒,读完了历代线装旧籍,名家手札,一直挂念着没看完的飞鸟集,以及泰戈尔、普希金、莱蒙托夫等大师的诗集名著,还看了简爱,飘,傲慢与偏见里的浪漫爱情,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里的凄美缠绵,聊斋里的人鬼情未了...
穆冰莹还记得,当看到聊斋蛇精化形篇,蛇精吃人的时候,耳边同时传来了嘶嘶的蛇声,她吓得后脊冒汗,浑身僵硬感受着冰凉的蛇从脚踝上滑过。
惊险的环境下,感官无线放大,对那些文字里的浪漫与自由也格外记忆犹新。
穆冰莹听着山涧琤琮声,坐在虫蝶飞舞的草地上,观赏临摹齐白石的山水虫草画,勘探感悟立万象于胸怀的境界,她就看着身边人口里的封资修毒草,看着这些罪该火烧的牛鬼蛇神长大。
穆冰莹非常明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幸运的是,她有一个根正苗红的好出身,住在宁静的乡下,在别人眼里,是病弱无力需要照顾的印象,她谨慎小心,时常变换地点,最终连父母也不知道,她的思想与灵魂是如何逐渐成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