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秋时间,丹桂开的正盛,幽绿的叶子里冒出一个个米粒大的花骨朵,红的和那福喜字似得,整条巷子里都是腻人的甜香。
魏观站在这巷子里,那甜香染上他周身,直沁到他心底,他那股子气与怨一下子全没了。
这花开的真不错,以前怎么没瞧见呢。魏观心头生出了这么一点困惑,又很快忘掉,一时高兴的几乎要为她掸尘牵马去。
他大步走过去,眼角眉梢的快活满溢,板也板不住。仆从觑他面色也舒气笑起来,正要把那紧闭的重门推开,魏观又忽然顿步。
这宅院太久了,见证了他摸爬滚打、蝇营狗苟的时岁,简直一推开,便会有一股子腐臭气扑面而来。
刀客是来过这宅院。只是那时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无意了解,也无意探究。可如今她却是归者,推开这扇门,便是一场更彻底的赤身袒露。
“阿观”,刀客唤他,“你们京城的天儿可真不错,这时节若是漠北,都该刮起白毛风了。我……”
她或许要讲述一些她旧时的艰难,刀客看着桀骜,看着目中无人,却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柔软细腻的心。
“来仪”,魏观止住了刀客的话,轻轻笑了起来,就在这好大日头下,在仆从们各异目光中,大步走向她,将那扇门大敞开来,推的敞敞亮亮。
刀客也笑了起来,“我想邀你喝杯酒,如何?”
魏观又笑了笑,一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素白花开、雨意氤氲的春日,不过这次他能答刀客了。
“故所愿也,不敢请尔。”
*
新的一年。
昨夜下了场雪,时节却已近春天,雪还未落到地上,便化了大半,仅灰瓦墙微微濡湿着。
魏观借着办差的由头出宫,一抬眼瞧见角门外一丛矮竹子,风一吹,稀疏的竹枝竹叶透出萧瑟来。他四下望了望,没见着刀客,心里便空落落的。
他出宫是临时起意、见缝插针,没告诉刀客。是他年岁越大,人越矫情。魏观忽然想到恃宠而娇这词,一时心底又是耻得慌,又涌出那么点蜜意。
黄门牵了马来,魏观正要上马归家,远处屋檐上有个身影,一连几个起跃鹘落到了近前。
“我正要溜进去找你,刚巧你便出来了”,刀客见了他,便笑了起来。
宫禁那么严,怎么还三天两头的进去找他,他也是忙得很呢。魏观不由露出个笑,却还拿腔拿调,“怎么,是有什么事么?”
“夸夸我”,刀客很有些得意献宝的样子。
“你又做了什么大事不成?”
是从京郊山上围猎一周,得了个打虎英雄的称号,还是在街上被人慧眼识珠请到小武馆里教拳,抑或是劫了上供的酒,撂下黄金作偿,气得那小皇帝在自个儿宫里跳脚半天。
魏观只是想想,便有些头痛,又忍不住笑。
“好家伙!你这腔调是贬我呢,东西不给你了。”刀客哼唧两声,却还是从袖中一掏,捏着根银链子攥在手里,又刷的张开手指,一只红宝石便晃在了他眼前。
这红宝石形状并不规则,打磨的也不甚精巧,却有鸽子蛋那么大,剔透纯净,太阳底下炽红夺目,显出一种令人心折的美。
“要不要。瞧见了觉得像你,我便带了回来。”
像他么……他在刀客眼里有这样的色彩?
魏观笑了起来,抿住唇不想显得那么喜形于色,却露出一点抑不住的笑,那点笑便刚好落了刀客满眼。刀客也笑了起来,抬手将宝石挂在他颈上。
“心意我便收下了,你要什么偿你。”
“就等着这句呢”,刀客拍了下手掌心,“今个儿上午你归我。我瞧上了一家小食,一道去?”
“那便如此”,魏观从黄门处牵过马,侧着头与刀客闲聊,“漕帮的事是了了吧,可我听着怎么今年市舶司送货西洋,你们江湖人又掺进去了。”
刀客大笑,“船是你们的好,可我们更敢去碰风浪,可不就得捏着鼻子彼此凑合凑合。何止这里,你们开的学堂里,也藏着不少大侠的孩子哩。”
魏观笑了笑,看向刀客,“这你们就不管了?”
“天都不圆,地也不方,江湖、朝堂东分西合天经地义的很哩。我们江湖人,接生意、也有师长,就是不要头上多几个主子。”
“你们倒是有原则”,魏观乜她一眼,又笑了。
“谬赞谬赞,也就一般般哩”刀客又是大笑,拽着魏观坐在了一家小摊子上。窄巷子,旧桌椅,下城区边上,平平无奇,怕是狗鼻子才能嗅着味寻到。
“两碗牛肚,多放葱花、麻酱。”刀客吆喝了一声,接过两碗厚浇了麻酱的,很是快活的一伸筷子,将小葱花、厚麻酱拌下去。
她在京中已住了一年,是街头巷尾麻酱摊子们的常客。毕竟无论是西北还是江南,吃的都是红油辣子,这风味也就京城最地道,吃不腻哩。
魏观将他那一碗推到边上,偏从刀客碗里挑上几口。他是不太吃这些小食的,只是见她吃的热闹,便想凑个趣。
正吃着,间或闲聊两句,旁边巷子里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被推搡在地上,摔在食摊子旁边,几个十三四的嘻嘻哈哈的打他作闹。
那孩子也有倔劲,不肯讨饶服软,只从地上抓起沙子向后扬,然后胡乱攥起树枝石子冲着那些人头脸后颈骨砸,眼神凶得很,跟头狼崽子似的。
他一副不要命的架势,直砸的那几个十三四的见了血。他们也怕了,又踹了他几脚便纷纷散开。那小孩儿在地上躺了会儿,缓过来呸了口血沫,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巷子里走了。
“这孩子下手准的很嘛,也有狠劲儿,是个走江湖的料子。”
魏观暼了刀客一眼,冷冷淡淡的开口,“左右咱们两个是不能有了,你若喜欢孩子,多带几个回来便是,我大度的很。别的心思就不要有了。”
“哦,大度”,刀客瞧着魏观那警惕又警告的眼神,先是笑了一会儿,又晃了晃他的手,“我师父就没孩子,师父的师父也没有,我又偏要一个做什么。”
“这孩子也不必,有的人是独鹰、是野草,兴许给他喘口气,他自个儿就能活出自个儿的道。我看他有这劲儿,得先去瞧瞧,用不用我搭把手。”
刀客这么说,魏观的心肠反倒软了几分,且他是苦日子里熬爬出来的,更知道世情冷暖。“能活下去,活的不那么苦就是天大好事,都掉水里快淹死的人哪儿那么多讲究。”
“嘴硬心软,说得有理”刀客笑起来,拽着魏观也往窄巷里走,“我们跟上去瞧瞧,若是你说的对,那就罚我由你差遣。”
“怎么,由我差遣是罚你不成?”
魏观又怼她一句,却跟着刀客跑进野草丛生与污水横流的窄巷。巷子口渐渐瞧不见了两人的身影,只有笑闹声隐隐传出来。
“在宫里作贼似的藏几日,给我当尾巴也成?你若上道,那我也勉强随你看看去。”
“都走到这儿了,大人再说这话不觉得晚嘛。诶!别恼别恼,仆敢不从命嘛。”